J D.卡普托:對後期海德格爾的一種解釋 ——玫瑰無意(2)

如此看來,海德格爾在《根據律》中將Dasein與玫瑰的盛開相提並論確實是困難的。我們將通過考察“玫瑰”在沙夫勒的詩作《格魯賓的漫遊者》——海德格爾引用的詩句就出自它——中的位置來為我們對這種相提並論的理解提供一個立足點。[15]我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希望為理解海德格爾的前期工作與後期工作之間的統一性尋獲一條線索。在沙夫勒那裏,玫瑰乃是心靈的隱喻。正像玫瑰由春天溫暖的溫度和陽光所滋養一樣,心靈則要信靠並僅僅信靠上帝的恩典與愛護:

 

 神秘的玫瑰

 玫瑰宛如我心;刺破

 肉身之樂;

 春天是神的助力;超越

 寂冷與霜寒;

 靜靜盛開正是益事,無意它的荊刺與

 軀體。[16]

 

因而,心靈——同時也是玫瑰——的最大義務和最高命意乃是向它的仁慈的給予者敞開自身(sich auftun):

 

 像玫瑰那樣敞開自己

 你的心將收到上帝的

 所有饋贈。

 如果你將自己向他敞開

 像玫瑰那樣。[17]

 

 這是關鍵的類比:當心靈向上帝的禮物“敞開”自身時,上帝進入心靈就像陽光進入玫瑰那樣。心靈被自愛所“閉固”;它在自我意欲(Eigenwille)和自己的欲望的窄路上與自己定約(CW,V,186)。與之相反,心靈的“敞開”存在於被追隨著德國神秘文學中的一個悠長傳統的沙夫勒稱為“棄絕”(Gelassenheit)的東西之中,即向上帝意志的無我的順從。就像玫瑰只是向自然敞開自身並讓春天之力運作其中一樣,心靈也必須棄絕自己的意志而歸服上帝的意志並讓其按其方式在自身內運作。在這種絕對的棄絕中心靈像敞開的玫瑰一樣達到它最美的存在。因而在海德格爾引用的那句詩前面,沙夫勒吟道:

 

 棄絕之美

 你們人啊,向這小小的牧地之花學習吧

 學習如何能讓上帝滿意,並且

 一直保持美麗。[18]

 

 因而沙夫勒的玫瑰的神秘主義涵義不是暗昧的沒有發問性的生存(existentia),相反,卻是為著上帝到來的“敞開”著的傾空。 

 沙夫勒說玫瑰“無意”(Ohne Warum)。他再次重覆而非自造了一種在埃克哈特大師(1260-1327/9)的本地布道那裏非常盛行的表達。[19] 

 我們在埃克哈特大師大師那裏讀到:

 

 ……上帝的根基即是我的根基,我的根基就是上帝的根基。我依我自己存在就像上帝依他自己存在……你應當出自這最內在的根基去行事而不問為什麽。我真切地告訴你們,只要你們為天堂之國而工作,為上帝、為自己永恒的福樂,因而是為自身之外之物而奔波,那你所追求的所有事物於你均屬不益。[20] 

 埃克哈特意義上的“心靈的根基”(Seelengrund)指的是它最內在的部分,在這裏心靈與受造物沒有交流。心靈僅僅通過它的外部功能而與受造物相連。當心靈將自己與受造物的所有關涉都懸置起來,上帝就與心靈的根基相結合,此二者統一為生活與行動的唯一法則。被上帝的在場活動所充盈的心靈“無意”地行動,也即不為外在於它的自身活動的外在事工。它的行動不受制於行動帶來的回報。甚至心靈也不為上帝的緣故——比如要服從上帝的意志——而行動,因為如果那樣的話上帝就會被設想為不是其自身的他物:

 

 一個人不應將上帝視為其自身之外的他物,而應把上帝就視為我自己,視為在我之內的;所以一個人不應該出於上帝的緣故,或者是為了自身的榮耀,再或者是為了自身之外的任何益處而去操勞奔波,他應當僅僅為了自身的存在與生命而行事。[21] 

 心靈不被對任何受造物的欲求而促動,甚至它也不在為了它的德性之回報與獎酬的意義上去追求上帝。它不是“為了”上帝而行動,而是“出於”上帝棲居於此的在場而行動。所以沒有任何原因而行動的心靈僅只為行動而行動,不是為了獲得生命,而是它的行動本身就是生命: 

 沒有比生命更可欲求的了。我的生命是什麽?它是從裏面被促動的,而不是被外面所促動。因而如果我們與他一起生活,我們就得與他一起從裏面工作而不是從外面工作。我們確實應該被我們的生活之所自即上帝而促動,但是我們現在能夠也必須從裏面依於我們自身而工作。因而如果我們應該在他裏面或通過他而生活,他就必須成為我們自己,我們也必須依於我們自己而工作。所以,就像上帝依於自己並通過自己來工作一樣,我們也必須依於他居於其中的我們自己來工作。他完完全全地是我們自己,在他裏面所有物事是我們自己。[22] 

 埃克哈特並沒有說向上帝棄絕自己的意志的心靈喪失了自我性,反而煞費苦心地強調只有這樣心靈才真正地依於自身而行動(ausunserm Eigenen)。將心靈與上帝設想為兩個分離的對立的事物是一個錯誤: 

 很多頭腦簡單的人認為我們應該這樣來看待上帝:就像上帝在那邊而我們在這邊,然而實情並非如此,上帝與我是一個東西。[23] 

 當心靈向上帝棄絕自身時它並沒有失去它自己,反而是允諾它自身之所是的進入。它之自身與上帝之自身是一樣的。上帝與心靈共屬一體。而且埃克哈特繼續說道,過著無意的生活的心靈是“自由的”(Q,291)。與那些被對於外在事工的追逐所奴役的、依靠其帶來的效果而非其本身之所是來評價之的行動不同,過著無意的生活的心靈行動起來充滿源於行動之善在於行動本身之中的喜樂和主動。因為植根於上帝之中,所以它引導著一種可以與上帝自己的生活相媲美的自足的生活。當沙夫勒在《格魯賓的漫遊者》中說“玫瑰無意;它盛開僅僅因為它盛開”時所指的正是這種自足性。向上帝棄絕自己的心靈不關心自己的行動如何帶來益處,因而它就像玫瑰一樣無意。然而這不是說它沒有“緣何”(weil)[24],沒有根基(SG,70-5)。玫瑰盛開緣於它盛開,緣於它的根基。心靈並非無根基地存在著,而是出於這一根基:上帝將自己的道路行在其中,在這裏心靈與上帝是一個東西。它並沒有失去它的存在,反而是提升了它。

 

 

 發問之問題——因而也是自由之問題——在海德格爾思想中的起源在對沙夫勒與埃克哈特的補充說明之下得以澄清。心靈與上帝之間的神秘生活是一個可以由此去理解在後期海德格爾那裏Dasein與存在之間關系的類比。存在——就像上帝——給予自身(es gibt,SD,5 ff.),向人贈予它的“愛護”(Gunst)。[25]Dasein——就像心靈——只有通過保持敞開才能為存在之禮物做好準備。事實上海德格爾確實是用埃克哈特大師的語言來描述Dasein向存在的態度:Gelassenheit(releasement, abandonment )。[26]正像心靈傾空自我意願,Dasein也剝除所有它要求存在必須服從的理性的(主體的)預設。和心靈讓上帝是上帝(G,180)一樣,Dasein讓存在是其所是和如其所是。 

 在其所有的著作中海德格爾持續關註的是向久已被遮蔽的存在之真理保持敞開。在《存在與時間》中向存在的敞開采取的是“發問”的形式。追問存在意味著與西方形而上學之前提的決裂和對存在之源初意義的追尋。自“轉向”之後,Dasein之本質仍然是向存在的敞開,只是現在要通過“不帶為什麽”的思想這一悖論式的構想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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