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小敘事與剩余的文學性——近期《小說選刊》評述(上)

在當今中國文壇上,《小說選刊》算是純文學最後的幾面旗幟之一,在風雨飄搖中給文學招魂。在沒有號角的年代,旗幟只能以其無聲的沈著隨風起舞,雖無熱烈的絢麗,也不無末路的悲壯。讀讀《小說選刊》,也就不難看到當代文學在“純文學”這個方陣中的形勢。

“純文學”這個概念在這樣的圖書市場風雲變幻的年代,也顯得怪模怪樣。沒有人不認為這個昔日貴族階級,已經窮困潦倒,但這種觀點顯然暴露了急功近利的態度。我堅持認為,圖書市場再怎麼樣向著消費主義發展,所有被歸結在文學名下的作品,都不可能脫離文學性,總是在一定程度上與文學性發生關聯,從而可以被識別為或被指認為文學作品。這就使“純文學”的存在具有了永久性的根基。也就是說,總是有——不管它局限於多麼有限的範圍,它的存在就是所有文學作品的根基。根基當然是最不輝煌,最不耀眼的部分,但是其他消費性的文學作品都要——自覺或不自覺地從這個根基中汲取養料。

實際上,我們現在所具有的文學性觀念,不過是現代性的產物,距今也不過存在一二百年的歷史,遠沒有到它消亡的地步。某種意義上來說,現代性把文學推到了歷史中心位置,推到了建構人類精神生活的最重要的境地。現代性可信賴的精神產品有限,文學就這樣成為最重要的精神存在之物。在某種意義上,文學的現代性只是文學的一個特殊階段,一個起源性的爆發階段,而人類歷史的未來時代——只要人類沒有遭遇突然的災難,後現代社會無疑是更為長久的歷史。現代性的完結到後現代性的開始,也是文學重新調整,進入到另一個歷史時期的開始。在80年代,歐美的理論家們也歡呼過後現代文化的到來,而在這樣的歷史圖景中,文學的形象顯得最為模糊。蘇珊•桑塔格和約翰•巴思等人在60年代就幹脆宣布“小說死亡”,事實上,他們理想的後現代小說是先鋒派式的實驗小說,這與後現代的大眾狂歡文化南轅北轍。在歐美,後現代消費社會還真就是淹沒了“純文學”,龐大的圖書市場,被各種讀物所填滿,就是沒有“純文學”的位置。典型的文學刊物已經變成批評刊物。80年代的美國被稱之為“批評的黃金時代”,那是借助了後結構主義和美國教育經費的高投入,大學成為文學的中堅陣營,文學又反過來成為人文知識分子向資本主義進攻的最後飛地。但是,文學教授和學生共同揮舞的武器,只有文學批評。典型的文學刊物主要是由100頁的批評、20頁的小說,10頁的散文和5頁的詩歌構成。到了90年代中期,“批評的黃金時代”也讓位給了“文化研究”,這是後現代理論與大眾傳媒的蜜月期,短短數年,已經疲態盡顯。人文知識分子再企圖賦予學術研究以意識形態的戰鬥性,已經力不從心。失去了戰鬥性的文化批評,就象失去了團體作戰的方向感和內聚力。後現代的時代在精神上是一個返樸歸真的時代,人們過著穴居生活,知識分子更象是手工作坊的藝人,他們散落在各處,再也沒有現代性時期團夥作戰的熱情,問題的關鍵在於,人們再也制造不出團夥打鬥的口實,除非搞恐怖主義活動。

但是,在中國,現代性的未完成與後現代的初露端倪並行不悖,這使“純文學”的存在依然是一個可持續發展的方案,然而,這個方案則無疑是現代性與後現代性最大可能調和的結果。這也就是當代文學生存於其中的歷史語境。讀讀《小說選刊》2004年第7、8、9三期,這不過是一個有限的側面,但我相信這個側面可以反映出當代文學某些本質內容。確實,三期的小說,我們再也看不到現代性的宏大敘事,看不到那些以民族—國家為直接背景的大事件構成的大故事。在轟轟烈烈的歷史現場中,現代性的審美是經過巨大的歷史想象才能湧溢而出。現在,那樣的歷史已經終結,只有歷史碎片剩余下來,只有小人物的個人感覺構成小說敘事的中心,只有文學本身的敘事來創造文學性——這就是現代性的剩余的文學品質,一項不得不接受的歷史遺產,一項被現代性掠奪之後的殘羹剩湯。在不經意的目光下,這些作品似乎大同小異,但仔細分辯,才真正能發現其中“和而不同”的那種異質性,那種細微的異質性——這可能才是後現代時代文學性品質存在的方式。這絕對不是象流行觀點所言,當今文學已經無聊無力,相反,這是歷經現代性的洪流滾滾洗動一空之後,後現代時期文學可能存在的有限方式。後現代的文學寫作是猴子式的寫作,它不是百獸之王,率獸而行;或者狐假虎威,招搖走過歷史現場。它的存在方式是穴居野處,神出鬼沒,或者攀援高技,玩些奇淫巧技。它要針貶的是人性的痛楚,那業已麻木的現代身體,或者相反,過分敏感的後現代心智,只有點擊穴位才能有所反應。

這三期所選小說,無法歸類,沒有必要從主題、人物或藝術表現方法方面歸類,它們本質上都屬於一類,那就是“小敘事”——都是小人物,小故事,小感覺,小悲劇,小趣味……,然而,它們卻是最逼真地切近當代人的身體與心靈的痛楚。

第七期選的小說不排除都各有特點,但其共同點也顯而易見,那就是都是小人物小故事。楊映川的《我困了,我醒了》,這個簡單直白的題目,讓人疑心在故弄玄虛,否則就是在嘲弄讀者的智力。就小說本身而言,這是老實厚道的題目,就對小說而言,這個題目則表示出當今小說的題目已經變得無足輕重,甚至主題都無所謂,小說就是小故事,這是小說最本分(本真?)的作為。這篇小說講述一個叫張釘的男人遇到難題的時候就突然患上嗜睡癥,在最後遭遇搶劫的時候,他始終懷疑是否真心愛他的姑娘為他擋住劫犯的刀子,但他的嗜睡癥又患了。小說的結尾寫得相當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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