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別人寫好的小說,我們往往很挑剔,總覺得自己比作家要深刻、要高明。可是,當真正動筆要寫點什麼時,常常會憋半天憋不出一小段。我最近正在痛苦地經歷著這種折磨。

任何文藝作品都應當是生命體驗的表達。這是我漸漸形成的文藝觀。但問題是,一種體驗如何表達,尤其是以故事的形式表達,則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這些日子我像幹渴已久的老黃牛飲水那般閱讀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學者文藝理論和作家們的文藝隨筆。但好長時間一直沒有找到一種讓我覺得滿意的敘事方式。

或許,這跟我要表達的內容有關系。作為一個社會科學的學習者,我希望在小說中不僅要表達孤獨個體的體驗,而且還要表達一種社會見解。我的文藝觀念很古典:小說不僅要娛樂人,還要包含一種社會觀,從而潛移默化影響文明進程。因為這樣的一種抱負,我就很難確立一種合適的小說敘事方式。因此我最近很煩,食不甘味。不過,我暗中驚喜,每當我思想疲倦的時候,下一步我就該獲得思想突破了。通過反思和總結,我發現自己的生命總是有規律地運行著:(1)頭腦中冒出一個疑問;(2)四面開花地找不同門類的書來讀;(3)接著,有點煩,不想讀書、不想思考,大腦煩雜而疲倦;(4)最後,豁然開朗,自己整個人進入一種新境界。疲倦是我突破的前兆。

不出所料,這幾天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我找到了一種自己想要的小說敘事模式。幾個月前讀他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只顧著體驗那些如刀鋒般銳利的心理分析,沒有註意到他的敘事模式和文藝結構。當時自己對文藝敘事方法並不感興趣。後來,我在思考法學和政治哲學問題時發現,僅在理論層面上遊走可能或導致大腦缺乏營養,因為這些社會科學可能會為了邏輯的貫徹而犧牲社會的真實和細節,從而遮蔽了一些具有社會重要性的問題。於是我回味自己所閱讀的一些小說,猛然發現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要表達的,其實是一種人性觀、社會觀或政治觀。接著我通過劉小楓先生對俄羅斯東正教思想的介術來進一步體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所表達的社會哲學。又接著,我買到了去年剛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論藝術》(上海書店出版社),在他的文藝隨筆中核實了我的判斷:他是一個有社會擔當的小說家,是一個有自己社會哲學體系的文藝家。悟到這點,讓我找到了知音。

他是怎麼以小說的方式來表達他的社會思想的呢?

前蘇聯有一位著名的導演叫塔可夫斯基,他寫過一本書《雕刻時光》(人民文學出版社)。他通過這本書詳細闡述了他的電影觀:拍攝電影就是在確定的時間內,將一個或若幹由導演選定的事件進行符合邏輯的演繹、組合,從而構成一部電影;電影中的事件和情節是導演在現實中摘取的、適合於電影形式的、經過一定藝術處理的現實中的事情;現實的軌跡經過電影藝術的雕刻,“刪其繁、撮其要”(寶釵評黛玉的“母蝗蟲”之語),進行光影組合,從而變成一段由電影所表達的“時間”。塔可夫斯基用“雕刻時光”來概括拍攝電影的過程。其實,現實主義流派(現實主義流派認為:小說應當有現實根據,其情節的發生發展應當符合基本的邏輯、常理。它與魔幻小說、神話小說、志怪小說相鼎立。)的小說家所進行的文藝創作,也無不是在“雕刻時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創作,就是典型的“雕刻時光”。

現在的問題是,他具體是怎麼“雕刻”的呢。我們以《罪與罰》前幾章來具體分析他的方法。主人公(拉斯科爾尼科夫,一下簡稱“拉斯”)從居室出門,在街上繞了一圈,又回到居室,就這麼一個簡單的現實情節,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它鋪陳為三章,譯成中文有五十頁(朱憲生先生譯本)。

起筆寫的是拉斯出門時小心翼翼像賊那樣躲著女房東,描述住房基本設置和拉斯的動作用了一段;接著的兩三段敘述了拉斯這樣做的心理原因和情緒感受。

第二個場景,拉斯來到了街上,通過拉斯的眼睛描述了社會百態;接著主觀陳述了拉斯看到這些時產生的社會情緒,進而展示了他的社會哲學。

第三各場景,拉斯來到了他出門的目的地——高利貸老寡婦的門房前,給出了這座房子的外在形象和內部生態;接著,詳細記錄了拉斯和高利貸者的交易過程;最後,寫了拉斯對這場社會交際活動的情緒和批判(對這種不公平狀況的詛咒、改革動機)。

第四個場景,落寞無聊的拉斯來到小酒館想喝點酒澆澆愁。自然少不了對酒館裏各色人物的掃描;接著,一個像祥林嫂那般有傾訴狂的失意男人像拉斯傾訴的他的不幸,這其實描寫了當時的一種社會生態。傾訴中,既通過描寫傾訴者醜態、對傾訴者進行心理展示,表達了一種人性觀(人是一種下流的、不能自己的、事後又滿是懺悔的東西),又通過旁邊傾聽者的反應指示了社會生態的冷漠殘酷。這個人與人互動的場面表達了太多的心理學、社會學的知識,而且是以形象的方式表達。

第五個場景,拉斯把醉醺醺的傾訴者送回家,於是,家庭生態就通過拉斯的眼睛被展現出來了:人員姿態與活動、家居陳設、家庭語言等等。而後,是拉斯對所見所聞的反思感慨——這當然又是一種社會哲學對現實的批判。

第六個場景:拉斯回居室睡覺,醒來後是第二天。拉斯這位單身青年的居住環境被詳細展示出來了——這是一種不同於上個場景的人居環境。接著,女侍給拉斯送早點來了。於是,這個嘮叨的鄉下女人在叨咕中表達了她的世俗價值觀,拉斯通過對話使自己的價值觀與之產生對撞——這裏其實是兩種人生哲學在對撞,如果用理論來表達,可以寫大部頭。然後,女侍交給拉斯一封家信,通過家信,拉斯的家庭狀況和其母親、妹妹的具體形象被塑造了。

情節非常簡單,但觀察細致入微、分析鞭辟入裏。整個寫作進程嚴密而飽滿,骨架硬朗、內容細膩、思想深刻。仿佛像一個雕塑大師,大氣而精準、起手落手刀刀致命。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愧是大師,他的小說技術爐火純青。當處於家居小場景時,展現的是拉斯的個人窘況和對具體事件、人物的情緒;而當在大街上時,面對社會百態,則描寫的是拉斯對社會的情緒和感想;小環境對應個體小情緒,大環境對應宏大社會哲學觀。小說進程中,一實一虛,實的是社會情狀的描寫,虛的是主人公對環境的主觀感受;並且一實一虛波浪式地推進。情節與內容鑲嵌嚴密、水乳交融。

意識到這種自己可以把握的小說敘事方法後我欣喜若狂,就像孫悟空得到了他心愛的金箍棒。但是,我知道,要真正把握這種技巧並把它用在文藝創作中,還有更多的困難。目前,我對這種模式只是一種機械的理解;要把這種模式激活,則是一個見識增長與智識發育的過程,即如何在自己成長的社會現實中摘取這些模式所能夠涵攝的內容,使內容的進展能夠表達一種有深度的思想。如果體驗不敏銳和思想無深度,我目前的所獲毫無價值。前些日子讀韓寒的《一座城池》,我發現韓寒在敘事技巧上也很有水平:主人公從火車站出來,第一個場景就是豪華的大飛機飛過淩亂嘈雜的火車站,主人公詛咒了一下富貴的大飛機,發泄了一下草根那“嫉妒羨慕恨”的怨氣;第二個場景是來到了火車站旁公用電話亭,通過電話信號的描寫調侃了一下通訊公司並鄙視了一下火車站地頭蛇的惡劣行徑;第三個場景,從火車站打的去賓館,描寫東北司機騙人又宰客,嘲笑了一下匪氣十足的東北人;第四個場景,到了目的地賓館,詼諧了一下釘子戶、拆遷這個熱門話題……這裏的敘述線索很簡潔明朗,但韓寒的小說內容,都只是依據能否進行調侃這個標準而確定,那些不具有後現代嚎頭但有深刻社會意義的情節進入不了他的小說。所以整個小說顯得輕飄而膚淺,基本上只能刺激感官、惹人一笑、娛樂憤青。

我這幾年花了大量功夫閱讀社會科學的文獻,獲得了一些僵硬的概念。要把這些概念激活,使它們成為自己的知識,就必須依賴敏銳的社會觀察和豐富的社會體驗。小說或許是我實現這個欲求的有效形式。(愛思想網站 201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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