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說到了我努力保持一副自在、自如的心態,希望不致被誤解為安於平庸,無所作為。實際是有所為有所不為,拋開世俗功利,正是為了把全副身心投入於不懈的藝術追求。這種藝術追求,不關乎數量的積累,主要是渴求一種質的飛躍。對於已經產生一定影響的作家來說,我覺得,至關重要的是能夠不斷地突破自我,實現新的超越。這是一個關隘。我們可能都註意到了,作家獲取成功大體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一飛沖天,暴得高名,以後再很少突破,呈靜態式發展;另一種是螺旋式攀升,精進不已,始終處於動態之中,呈現一種飛揚之勢。比較起來,我更喜歡後一種。因為他們總是給人一種全新感覺,總在展現新的創化,而不是像南宋詞人劉克莊慨嘆的:“常恨世人新意少”,“把破帽年年拈出”。其實,即使是新帽子,年年端出來,“外甥打燈籠――照舊”,也沒有什麼看頭。

由此我想到了英國現代著名詩人葉芝。他在七十四年的生命歷程中,生生不息,不斷地超越自我。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他傾向浪漫主義,後來接觸現實多了,詩風轉向勁健堅實,晚期更趨成熟,哲理性強了,想象力激增,大大發展了象征主義。三個階段中,每一段都留下了大量好詩,風格卻顯著不同。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夠以一位已然成名的文學前輩,肯於俯下身去向年輕一代學習,他接受意象主義的新詩,直接受到小他二十歲的龐德的影響,就是一例。這使他葆有源源不竭的創造力,越到老年生命活力越是旺盛,他有許多重要詩作完成於七十歲之後。人們說他老而益狂,狂得漂亮。早於葉芝三十幾年的易卜生,情況與此非常相似:他活了七十八歲,早期劇作取材於歷史故事與民間傳說,也是浪漫主義的,中期劇作以反映社會問題為主,屬於現實主義,晚期劇作以心理分析為特征,同葉芝一樣,進行象征主義的探索。葉芝於192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金,易卜生也取得了世界性聲譽。他們當然都是文學天才,是無可企及的;但其成功之路卻給我們以啟發和鼓舞。起碼對這條根本性的經驗,即永遠保持開放的心態,盡一切努力培植旺盛的創造活力,我是牢牢記取並付諸實踐的。文學評論家李曉虹博士在《未完成的王充閭》這篇文章中說:“王充閭在散文創作的途程中,以一顆永不寧靜的心體現著創造的痛苦與歡欣。……他選定了‘創化’這個永恒的狀態。他始終覺得自己未完成。未完成是一種勇氣,否定自己,走出自己,向新的目標行進。未完成是一種狀態,在未完成中生命還在年輕。因為認定自己永遠未完成,王充閭把不重覆自己作為藝術創造的標尺。……他的藝術視界始終是敞開的。沒有固守已經形成的,沒有排拒將要出現的。他一直遵循著一個內心命令向前奮飛:不斷創新,不斷發展。”[9]

說到創新,就聯系到如何對待已有的成果。青島海爾集團總裁張瑞敏說,創新就是對自己已有成功的積極破壞。這需要清醒的頭腦,開闊的視野,巨大的勇氣。人的年齡大了,銳氣會隨之銳減,更容易師心自用,拒絕不同的見解;特別是出了名以後,讚揚的話聽多了,難免處於自我陶醉狀態,再看不到缺陷;名聲大了,到處都來約稿,文章隨地都能發表,很容易出現粗制濫造現象。人一成名,便不再屬於自己,會逐漸地溶入到“喧嘩與騷動”的社會浪潮之中,從此,將告別寧靜,告別超然,告別本我。所以說,成功是一個陷阱。有些困難的征服,可以仰仗他人幫助,唯獨挑戰自我,必須依靠一已的膽識和勇氣。據我個人體會,首要一點,是對自己要有一個十分清醒的、恰如其分的認識。不能在恭維聲中忘乎所以,不能“醉中忘卻來時路”,盡量避開浮華與喧囂,作低調處理;再就是,時時看到自己的不足。比如,在知識構成上,我就承認自己有明顯的缺陷,――不會外語,域外的東西接觸得不多,根柢很淺。因此,就拼命地讀馬克思,讀黑格爾,讀西方現代主義的東西,讀一些自己所不熟悉的不同風格流派的作品,學習借鑒新的學術思想,獲取新的知識,以救治那種“偏枯”狀態;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努力保持上進的勁頭,生命的活力。我經常關註並樂於接受各種新的事物,比如,早在九四年就學會用電腦寫作,經常同那些“雞”呀(計算機)、“貓”呀(調制解調器)、“鼠”啊(鼠標)打交道,享受網絡世界的無窮樂趣。同時,結交一些年輕的文友,互相用“伊妹兒”傳遞文稿,切磋學問,從他們那裏求索新知,汲取活力,激活思想,尤其重視卓有見地、具有思想鋒芒、肯於給我挑毛病的諍友。這樣,不管生理年齡如何,就可以永葆年輕的生命狀態。

實際上,所謂年輕,並非人生旅程的一段時光,而是心靈中的一種狀態,是理性思維中的創造活動,情感中的一股勃勃朝氣。沒有人僅僅因為時光的流逝而變得衰老,只是隨著理想的毀滅,人類才出現了老人。歲月可以在皮膚上留下皺紋,卻無法為靈魂刻上一絲痕跡。憂慮、恐懼、缺乏自信,才使人佝僂於時間的塵埃之中。只要心靈深處的無線電台不停地接收美好、希望、歡欣、勇氣和力量的信息,就會永遠保持年輕。而一旦這座無線電台坍塌了,你的心便會被悲觀絕望的寒冰酷雪所覆蓋,你便衰老了――即使你只有二十歲。這段話的意思很好,可以作為人生的座右銘。不過我得聲明,這是美國作家塞繆爾•烏爾曼七十多年前發表在《華盛頓郵報》上的文章摘要,我只是“文抄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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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吳俊:《散文大家王充閭》,2001年第1期《當代作家評論》。

[2]徐覆觀:《中國藝術精神•••••••自敘》第6頁,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3]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下卷,第61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4]《夏洛蒂••。勃朗特書信》《前言》第15、16頁,楊靜遠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

[5]《林中路》第17頁,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

[6]轉引自周國平《迷者的悟》第48頁,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7]轉引自玄峻:《聯想與印證》,第195頁,東方出版社,1994年版。

[8]H。米勒:《作為全球區域化的文學研究》,2002年第1期《社會科學輯刊》第130頁。

[9]王向峰主編:《王充閭散文創作研究》第445頁,遼海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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