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木心散文及其現象管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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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伊始,不甘寂寞的中國讀書人共同敘寫了一個久違的閱讀神話。一位年近八旬的華裔老人,端坐於大洋彼岸的美利堅,用他多年來一筆一劃構建的漢字魔方,蠱惑著早已不知漢字為何物的大陸同胞們。位於神話中心的這位老人,名叫木心。

木心,本名孫璞,1927年生,浙江桐鄉縣(一說烏鎮)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西畫系畢業,曾任杭州繪畫研究社社長,上海市工藝美術中心總設計師,上海市工藝美術協會秘書長,《美化生活》期刊主編,交通大學美學理論教授。自1982年起長居紐約,從事美術及文學創作,作品多發表於台北及紐約的報刊。1984年,台灣《聯合文學》創刊號推出“木心散文個展”專刊,引起所謂“文學狂飆”,一時“人人爭問木心是誰”。

1986年5月9日,紐約《中報》副刊《東西風》發起“木心的散文專題討論會”,再度掀起海外華語文壇的“木心熱”。2001年《上海文學》連載木心散文《上海賦》,算是“木心台風”的嘗試性登陸。2005年年初,光明網刊出作家陳村的《關於木心》一文,極力鼓吹木心散文,稱“讀罷如遭雷擊”,“一讀之下,立刻暈眩昏迷”,“在我見到的依然活著的中文作家中最是優美、深刻、廣博”雲雲,末了還加上一句,“聽說大陸短期內不會出版木心著作”,猶如沿街叫賣的人偏說沒有庫存,陳村遂成為木心神話在傳說階段的主創之一。

2006年1月的北京書市,出版界口碑頗佳的廣西師大出版社隆重推出木心在大陸出版的首部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且破天荒地附上一冊《關於木心》的白皮書,全文刊登1986年的那場討論,如此促銷可謂別出心裁,陳村的消極預言遂被讀書市場的暢銷熱購所覆蓋。畫家陳丹青在發布會上說:“我寫書,我出書,就是妄想建立一點點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來讀木心先生的書。”緊接著,嗅覺靈敏的《南方周末》、《中華讀書報》等辟出專版介紹該書,陳丹青、何立偉、陳村紛紛表態,稱木心是“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即便是周氏兄弟所建構的文學領域和寫作境界,也被木心先生大幅度超越”,“他的文字有一種真正的母語的力量,非常精致,非常典雅,而且非常具有表現力”……這些自視甚高的文人突然操起了學徒期的學生腔,如此謙卑地談論一個同行,甚至“言必稱師尊”,“執弟子之禮甚恭”,這是近年來歷次文化偶像塑造事件中沒有過的,與曹丕一千八百年前的判斷相反,“文人相重”則成為木心神話的獨特性征。至此木心神話完成了所有的敘事學鋪墊,進入了高潮疊起的狂歡階段。

若干年前,文人柳蘇曾振臂一呼:“你一定要讀董橋”,董橋立馬炙手可熱,此番陳村也用了一份近乎絕望的語重心長說,“真正熱愛中文的朋友,讀讀木心吧”,那潛台詞像極了宮廷樂官李延年向漢武帝推薦他的妹妹李夫人的廣告詞:“佳人難再得!”情急之下,“熱愛中文的朋友”遂都成了“愛江山也愛美人”的漢武帝,張大了嘴巴,傻傻地問:“世上果有其人乎”

順便說一句,讀董橋的最大收獲,是懂得了學者的話不可全信。董橋那種文人,太容易讓人想起顧炎武“能文不為文人,能講不為講師”的告誡,讀他的文字覺得他日子過得很神仙啊,就是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那樣的行步顧影,搔首弄姿,可憐如我輩,“非不為也,實不能也”。讀木心就有些不同了,堪稱一波三折,層轉層深,個中幽曲,一言難盡。筆者不才,請試為解說一二,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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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不少人都會羨慕木心,羨慕在中國本土度過生命黃金季節,且做過一些官方職務、有過一些顯要頭銜的他,如何竟能做到長時期身份和名氣的適度隱晦和相對平庸,而後在異國他鄉厚積薄發且一發不可收拾地贏得文名,又於二十年後“出口轉內銷”,成功營造出“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絕佳觀賞效果。看木心的履歷,難免疑竇叢生,讀他的文字,更是如墜五裏霧裏。此人似乎一直生活在他不在的地方,如果你試圖從他生活的地圖上尋找他的精神住址,得到的結果恐怕是“查無此人”,一句話,用典雅地道的漢語寫作的木心,卻在精神趣味上表現出與母語文化傳統的某種異質性。讀完他的“倒影”,你不得不承認,木心是一個“異數”,他的適時出現,似乎天生就是為了讓那些中規中矩或不規不矩的文人“驚聲尖叫”的。


木心的筆名就包含著某種基因的雙重性。這名字,木,而且心,有一點古怪而且炫耀,像一個特別自負的人到處謙虛。據木心答《北京青年報》記者問時說:“這個名字在中外有兩種解釋,一是取自孔子的學生所說‘夫子木鐸有心’,木鐸指號角之意”。必須糾出木心的一個訓詁錯誤:木鐸不是號角,而是古時宣布政教法令或戰爭等大事所用的傳呼道具,一種銅質木舌的大鈴。木心,莫非正是暗示那可以“振鐸”的木舌《論語·八佾》有雲:“天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楊伯峻將木鐸譯為“導師”,可見,木心二字在漢語系統中有著相當高貴的文化學基因,以之為名當寄寓了其主人不俗的胸襟和抱負。木心緊接著又說:“另一層意思則是,在英國說一個男人很堅強,就說你有一顆橡樹的心,即木心。”這一英國特色的民俗學解釋不僅表達了木心的身份自豪感,同時也泄露了他文化歸屬上的曖昧性和覆雜性。這種特性即使在陳寅恪、錢鐘書這樣真正學貫中西的學者身上,也難得一見。在《明天不散步了》一文中,木心吹起了口哨,然後他自賣自誇地說,“中國人的口哨竟也是純純粹粹的維也納學派”。而他的風景畫創作也志在將東方神韻與西洋技法融會貫通。從這個意義上說,木心屬於那種“世界公民”,他的文字具有某種時下喜聞樂見的“國際性”氣質。

這種文化的“疑似性”和“兩棲性”還表現在他對時間和空間的處理上。木心的筆下,時間幾乎不成問題,時間常常被隱匿、折疊或者自行消失,而空間卻如錐之處於囊中,赫然觸目。我猜想,那是空間的“位移”所造成的心理學投影,木心在55歲時踏上美國,想必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具體因由,但也可以說是聽憑了一種文化宿命的召喚。他雖然選擇了“生活在別處”,進而將鄉愁的版圖陡然擴大至整個中國,卻沒有任何水土不服跡象,似乎那是一個他做了好久的美夢。讀那篇淡泊、篤定、散朗而妖媚的《九月初九》裏,一個句子一下子就打動了我——“舊的空鞋都有腳”。這句充滿了玄學氣味的話,無疑道出了時間和空間的辯證法,它和寫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那篇文章——“帶根的流浪人”——遙相呼應,形成了某種精神層面的互文性和對話關系,正好可以用來解讀木心的文化情結——“舊的空鞋”是本土傳統和母語文化的隱喻,腳則是人的借代修辭,這是一雙不安分的腳,註定會離開“舊的空鞋”(本土),成為一個去國而懷鄉的“帶根的流浪人”。他說昆德拉:“與其說他認法國為祖國,不如說他對任何地理上的歷史上的‘國’都不具迂腐的情結。”竊以為,這也是木心的夫子自道。木心在文革期間曾有入獄和勞改的坎坷經歷,但他的文字卻一派澄明,波瀾不驚。找個地方想家——或許是木心當年的真實心跡

木心的文字,不經過這麼一次徹底的東西文化的遠足和流浪,恐怕會是另一番樣子,或許根本就不太會形成“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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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愚見,木心的這部散文集,成就最高的當屬《上海賦》。第一次讀電子版的木心便撞上了讓陳村“暈眩昏迷”的妙文,那篇《上海賦之三·只認衣衫不認人》,的確給人以“如聽仙樂耳暫明”之感,萬把字的篇幅,楞是不讓你疲憊,那種興致盎然的閱讀過程,與讀小說的感覺相似,而且是情節語言俱佳的小說。


那時候,要在無數勢利眼下立腳跟、鉆門路、撐市面,第一靠穿著裝扮。上海男女從來不發覺人生如夢,卻認知人生如戲。明打明把服裝稱為“行頭”、“皮子”,四季衣衫滿箱滿櫥,日日價叫苦,“嘸沒啥好著呀”,最難對付的是臘月隆冬,男的沒有英國拷花開許米,女的沒有白狐紫貂,“不宜出門”,尤其別上人家的門。倘若勿識相,或者實在逼勿過了――冒著寒流來到某公館――開門的閽人眼光比街上的風還冷,懶懶接過名片,門又帶上,你且等著,怎能讓你入內主人家會呵斥:“不看看是什麼人”,什麼“人”呢,當然是指什麼“衣”,管你那秋季大衣如何漂亮吃價,時令一過,著毋庸議,若非告貸便是求情,上門來有啥好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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