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的前晚,大雪覆蓋了大地,厚厚的一層白雪,像條溫柔的毛毯,無聲地覆蓋。

黑夜裏,雪片漫天漫地地翻滾下來。我突然聽見歌聲。打開門,赤腳站在結冰的陽台上張望:紛紛的大雪中站著四個人,手裏捧著一點燭光,在安靜的街上,唱歌。藉著雪光與燭光,看得出原來是幾個五六十歲的人,胡子上沾滿了雪花。

一首又一首。街邊公寓裏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不知何處的陽台上有人合唱起來。甜蜜的歌聲裏帶著感恩、帶著祈求,一條街充滿著人間的祥和;燭光在雪地裏閃著。

赤腳站在陽台上聽歌,冰冷的雪花紛紛灑了一身。

※※※

很多人問我為什麽會寫出"野火"那樣的作品來。我給過不同的答案,卻從來不曾想過"野火"和我一度引以為恥的茄萣鄉有任何關連。在陌生的蘇黎世、在大雪中聽歌的一刻,卻突然又想起了不重要的茄萣:賣到茶室的兒女、海上失蹤的闊嘴、被捕的大學生、自殺的警員、借貸的母親……啊,促使我寫"野火"的。難道不是像茄萣鄉那樣與我有過交集的鄙俗鄉裏?我對台灣的感情,難道不是來自那些我一直認為與我不同國度的人——闊嘴、黑鼻仔、駝背嫂——他們卻其實早就默默地深深植根於我的民族意識之中?我所關切的人,難道不正是那個歌仔戲子懷裏閉著眼吃奶的嬰兒?

富而有禮的蘇黎世人在讚美上天的恩寵、祈求世間和平時,茄萣鄉的人還在為生活努力、為作人的基本尊嚴掙紮;什麽時候,茄萣鄉黝黑的漁民也和蘇黎世人一樣,溫飽、自由、人權、尊嚴,都已是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在月明的海灘上只需要發出幸福的、感恩的歌唱,為世上其他受苦的人類祈求?


一九八六年,台灣


兩年前,我眼中的台灣是一個逆來順受、忍辱吞聲、茍且懦弱的台灣;"野火"的第一把火,《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生氣》,是一聲忍不住的怒吼與指責。兩年後的台灣,卻是一個相當不一樣的社會。草根階層發起環境自保運動,表示民眾生氣了。大學校園裏發生沖突,表示學生生氣了。反對人士組成新黨,表示黨外也終於忍耐不住了。《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生氣》這篇文章大概不可能在一九八六年出現,因為"生氣"的中國人已經很多。

解除戒嚴、開放黨禁、註重環保等等都是執政者面對"生氣"的社會所作的因應措施。但如果政府的覺醒永遠落在民眾覺醒的後頭,如果改革永遠來在民眾"生氣"之後,這個政府是吃力又不討好的,因為它一切的革新努力都顯得被動、被迫、勉強。聰明的政府要走在人心思變的前頭,主動地改造環境。

"集外集"收集了"野火"之後所寫的社會批評,事實上是一個"野火的告別"。人既然已經在歐洲,我就不可能繼續專註地審視台灣。不同的環境有不同的刺激,我寫作的觸須必然地要伸向新的草原。"集外集"同時是一個歷史的見證。一九八六年的台灣社會發生了這麽一個"野火現象",為什麽會有這個現象?支持者為什麽支持?反對者為什麽反對?"集外集",更是不作假的"小市民的心聲"——平常不敢吐露的心聲。一千多封來信中,有些信令我驚詫:所謂的市井小民對台灣的問題有那樣透徹的了解,對時事有那樣尖銳的批判。有些來信則令我難過,最令我難過的,無寧是那篇高三女生的"野火燒死台灣"。她的信中一字一句似乎都出自肺腑,而每一字每一句又都是僵硬的意識形態的灌輸結果,像口號一樣的喊出來。她的歷史詮釋、民族意識、是非判斷,百分之百地配合官方政策需要。面對這樣一個中國的下一代,一個完美的灌輸案例,我的心情特別、特別的沈重。

※※※

茄萣鄉那個戲子懷裏的嬰兒,那個臉頰豐潤、眼睛清澈的中國嬰兒,有權利要求我們給他一真正開放自由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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