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從《投名狀》看一種時髦:價值判斷的虛空和混亂(下)

主人公龐青雲:大惡之下,焉存小善

看到龐青雲帶著蓮生上船,我以為他是要學範蠡偕同西施浪跡江湖隱居過小日子,要那樣,這個人雖然有點傷害兄弟的感情倒還可以理解,倒還有二分可愛。但是,龐青雲的最後一個巨大的戲劇動作是謀殺二弟趙二虎,為的就是自己好就任江蘇巡撫。如果此前我們還以為這個人是真的有什幺愛百姓、講兄弟情義的“大事”要實現,這件事讓我們看到這個人完全是朝廷鷹犬,因為他殺二弟只是因為“朝廷要你”。孟子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公孫醜章句上》)即使按照中國古代的這些思想價值,即使龐青雲真的能帶領人民走向幸福,這個人物走到這裏,觀眾再也不能象導演闡釋的那樣把他看作“人是好的”、再也沒法理解他有什幺“好的目的”。

這樣看來,那場擺酒祭奠二弟、跟二弟的空座位述衷腸的戲就顯得十分虛假、矯情。我認為這是編導敘事的離散、矛盾,是徹底的失控。龐青雲一人把酒說的那些話根本不是沿著龐青雲這個人物內心說的。他已經派人去殺劉德華了,還坐在那裏說什幺“你死的也是值得的。”

要想讓他這時還說出如此有道德感、有正義信心的台詞也不是沒有可能,那就是他的“值”和“大事”一定是大家都認同的,是能和兄弟分享的。這大事說出來、做到以後要讓兄弟和今天的觀眾真的有所欽佩、自嘆不如,要讓我們能看到他殺死那幺多人的確是為了成就大事,救人性命或者造福百姓;比如說,如果不是他來當這個巡撫太後就不給百姓減賦稅了,就有多少人要死去。到這裏,導演還讓他說出這種完全不能落實,不知道指向什幺意義的台詞是思考和敘事的失去焦點。這裏我們沒法辨別這是人物在自欺欺人,還是導演在敘事方向上無從把握而隨意貼上的人物狀態。從全片來看,這種意義離散、指向不明的台詞和段落四處散落。例如龐青雲在冰上走著,一邊自己說一生如履薄冰,還問自己能否走到對岸,這種直接說出意念的台詞要是能讓觀眾理解到他要去的對岸的確有一個美好的理想國才能稍微有點指向。但是,綜合全片人物的行動走向,我們只看到他爭當大官,著急登上那巡撫寶座。影片美術設計上的奇怪之處是,那個巡撫廳堂裏擺放的居然是一座金光照耀的龍椅。其實,本片要是就把龐青雲的內心目標講清楚了,倒是可以把人物寫得稍微清晰些,就讓他象陳勝、吳廣那樣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或者就讓他跟二虎和三弟姜午陽說出:皇帝輪流做,我們也殺去京城奪了鳥位!從戲劇動力來說就有力得多。

而本片導演不僅給龐青雲安排了殺死兄弟時的情義和死得值的道理,還為他安排了一個賺觀眾同情的結局。結尾處,他前胸被兄弟刀刺,後背遭清廷槍殺,這前胸挨刀,後背遭槍使他的死亡具有悲劇色彩,好象他既要挺身反抗那無邊的權威,又遭受了兄弟的誤解而失去了舉大義、成就他心中大事的機會。

 

敘事焦點失散與人物動作的混亂

 

以我們看到的龐青雲這個人物在影片中的行動為依據,再聯系影片所提供的歷史背景思考,我做出這樣的判斷:龐青雲是一個不顧情義、心狠手毒、一心向上爬的邪惡之徒。因為他身上沒有真正具有正面價值的東西,所以我們沒法說他的死是具有悲劇意味的,反而,我們因為他殺盡兄弟和投降戰士的惡行而投以憎惡的目光,因為他愚蠢、癡心地著急爬上那黃龍寶座而對他的可憐而投以冷笑。但是,由於導演給了他諸多好詞語,給人物貼了很多行善許諾,這個人物設計得過分覆雜。

商業電影跟文學、戲劇一樣,人物的性格設計可以覆雜,但是要有性格,要能在敘事中把你設計的覆雜說得清楚。現在我們看到的龐青雲的行動、語言、性格都夠覆雜,但是覆雜到沒有性格、覆雜到人物分裂離散了。

也許,導演是想寫一個先坐上龍椅再來救百姓的好官?或者是寫一個堅信自己坐上龍椅就能讓天下百姓過好日子,能為國家開萬世太平的有理想新皇帝?導演把龐青雲寫得對自己如此相信,以至他自己都當真了。這樣一個人,往最好裏說也只是有點樸素的民本思想而最終走向攫取權力和官位。對於這樣一個邪惡之人的生命軌跡和異化人生,導演卻沒有給出判斷。首先李連傑的表演就自始至終給人物灌滿了正氣和悲情。而導演又給龐青雲這個角色許多現代的言詞來凸顯“人是好的”這個定位。導演讓他跟蓮生說:“自己的命該自己做主”,讓他教育屬下不能欺負百姓,讓二弟都懂得“心變好也要殺人”,讓他一直許諾“你們死得值”,讓弟兄和觀眾一直都覺得他是要辦成什幺真正的“大事”。由於這一類正面的言詞和正義片段寫的太多,讓觀眾產生迷糊甚至誤解。

 美國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安·蘭德有這樣的認識:“什幺在道德上更為惡劣:是邪惡——還是姑息邪惡,也就是對邪惡不定義、不回答、不質疑的膽怯的推諉做法。我常覺得第二個更為惡劣,因為它使得第一個成為可能。”遺憾的是,在當下中國電影、電視中,故意模糊和一味追求人物呈現的覆雜化,以至對人物失去歷史判斷、對行為失去價值評判成為時髦。為了性格覆雜而丟失人物統一,為了貌似的思想豐富、深刻而犧牲敘事的流暢和基本人情的邏輯,這些已成為中國十分常見的、有特色的趣味。《投名狀》只是一個例子。

我們可以寫一個人的變化,可以寫一個惡人堅信自己在行大善之舉,編劇導演也完全可以,甚至應該追求將自己的態度隱蔽在故事底層。但是你對這個人怎幺看,你在影片中讓觀眾怎麼看是必須有選擇的,這種對故事安排的選擇和對價值觀的選擇是無法躲避的。既然要拍電影,我們要求你先把故事說順暢了,把人物的動機和做事情的邏輯講清楚了,這不過分。你設計的人物內心可以覆雜,主題可以豐富,但是必須要講得清晰。《投名狀》在這方面做得不好。(收藏自2008-01-20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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