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歷史的終結”與智慧的終結:福山、科耶夫、尼采論“歷史終結”(上)

20世紀上演最後一場政治嬗變——蘇聯及東歐社會主義聯盟瓦解——之後,日裔美國學者福山即時發表了名噪一時的《歷史的終結》。據說:自由主義理念戰勝共產主義理念之後再也沒有理念對手,於是,“歷史”終結了。

人類越接近千禧年的終點,威權主義和社會主義式中央經濟計劃越面臨相似的危機,以隱含普遍有效性的意識形態站在戰鬥圈內的競爭者也只剩下一個人,即自由民主——個人自由和人民主權的學說。[1]

何以自由主義意識形態沒有理念對手,“歷史”就終結了呢?歷史不是還在埋頭前行嗎,我們並不知道歷史最終會走向哪裏並在那裏駐足……

其實,“歷史終結”的含義,也可以理解為共產主義理念戰勝了自由主義理念。“歷史終結”說出自黑格爾的“世界歷史哲學”,經20世紀的新馬克思主義者科耶夫的著名闡釋而發揚光大。福山的“歷史終結”說就來自黑格爾-科耶夫,但他給出的是一個流俗化或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化的解釋。我們本來以為,只有中國才有意識形態,福山讓我們看到,美國也有意識形態,盡管這種意識形態的身段柔軟得多。

黑格爾所說的“歷史終結”指的是“普遍歷史”的終結,因此,“歷史終結”這個說法中的“歷史”一詞需要打上引號,以有別於我們的常識所理解的人類歷史。“普遍歷史”是一種關於人類歷史的哲學論說:所謂“普遍”指“普遍有效”,所謂“歷史”指“一種精神原則”的歷史——用黑格爾自己的說法,“普遍歷史”是“哲學的世界歷史”,即關於“一種具體的普遍東西,是各個民族的一種精神原則和這種原則的歷史”。[2]黑格爾試圖用自己的一套“精神原則”來解釋人類歷史,使之具有哲學意義,讓人覺得人類歷史真的就是“普遍歷史”論所說的那樣。其實,既然是一種關於人類歷史的哲學論說或者“一種精神原則”,它是否真的“普遍有效”,恰恰需要辨析。如果我們不假思索地把一個哲人的假說誤當做一個客觀的真理接受下來,變成我們自己的歷史觀——倘若這種論說荒唐,我們自己也就變得荒唐了。

我們都熟悉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史觀,因此,我們不會對黑格爾的“普遍歷史”觀感到太難理解。按照唯物史觀,人類從石器時代演進到當今的技術文明時代,呈現為一個有“客觀規律”可循的歷史進程。推動這一進程的人類學要素首先是人自身的“勞動”(德語Arbeit),黑格爾的唯心論哲學把“勞動”理解為人的“精神活動”,這種“活動”(德語Tun,Handeln)的本質是“自由”——或者說“自由”是人的“活動”的精神原則。如果把世界歷史說成人實現自己的“精神活動”的歷史,便無異於說世界歷史是實現“自由”這一人的精神原則的歷史。馬克思讓“勞動”概念或人的“活動”回到了唯物論哲學的含義,即“勞動”是人類的生產實踐活動。無論在唯心論還是在唯物論哲學中,“勞動”都是一個用來描述所謂“人的本質”的哲學概念。[3]憑常識我們也知道,勞動需要工具——憑石器勞動與憑電腦勞動有天壤之別。因此,人之為人就在於能夠使用和制造“工具”,從而有了所謂“生產方式”。生產方式的進步體現為技術性工具的進步,這會帶來財富分配方式的改變,進而改變人世間的政治關系,甚至改變人性本身。因此,在馬克思那裏,世界歷史的最終階段與黑格爾一樣,是人的“自由”的實現。科耶夫在《黑格爾導讀》的一個註釋中寫到:

黑格爾的這個主題被馬克思重新采用。人(“階級”)為了得到承認相互進行鬥爭,並通過勞動與自然作鬥爭,在馬克思那裏,這種本義上的歷史叫做“必然王國”(Reich der Notwendigkeit),“自由王國”(Reich der Freiheit)在彼世(jenseit),人們(無保留地相互承認)盡可能地不再鬥爭和勞動(自然最終被馴服,與人和諧一致)。參見《資本論》第三卷,第48章,第三節末尾。[4]

按照這種歷史哲學“原理”,如果人們的生活方式“不再鬥爭和勞動”,“階級”因相互承認而消失,就是共產主義的實現。因此,科耶夫在臨逝前對上面這條註釋做了如下補充:

從某種觀點看,美國已經到達了馬克思主義的“共產主義”最後階段,因為事實上,“無階級社會”的所有成員從現在起能擁有他們喜歡的所有東西,而不必付出他們的內心認為應當付出的那樣多的勞動。……“美國的生活方式”是後歷史時代特有的生活方式,在世界中,美國的現實預示著整個人類的“永恒的現在”的將來。因此,人回到動物狀態不再表現為一種有待於到來的可能性,而是表現為一種已經存在的確定性。(《黑格爾導讀》,前揭,頁518-519註釋)[5]

所謂“後歷史的”(posthistorical)時代指的就是“普遍歷史”終結之後的時代,“無階級社會”指的是中產階層成了社會主體。雖然巨富與赤貧的差異仍然存在,只要作為社會主體的中產階層活得富足、安適,“勞動”與閑暇差不多,階級差別和沖突就會消失——用福山的說法,“高度的社會流動性使幾乎每個人都認同中產階級的取向,並認為自己至少可能是其中的成員。”[6]冥府中的科耶夫讀到福山的《歷史的終結》時禁不住狡黠地笑了起來。在科耶夫看來,福山宣稱自由主義理念戰勝了共產主義理念,表明他不懂這兩種歷史哲學式的理念是一根藤上的兩個瓜,最終目的一致:在“普遍歷史”終結之後,財富的私有與公有之分沒有意義。

科耶夫在冥府中說,我看重的問題是:“歷史終結”之後,人類再也沒有為之而奮鬥的某種“理念”,生活將進入“永恒的現在”時——這意味著,人的生活將“回到動物狀態”。反過來說,人之為人的生活表現為生活在對某種即將到來的未來可能性的期待之中。“歷史終結”這個說法中的所謂“歷史”,具體指人們為某種未來“理念”奮鬥的歷史,並非動物志式的自然史。因此,“歷史終結”意味著“本義上的自由”的終結——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講,可以說共產主義戰勝了自由主義。

事實上,人的時間或歷史的終結,即本義上的人或自由和歷史的個體的最終消滅,僅僅意味著在強意義上的活動的停止。在實際上,這意味著:戰爭和流血革命的消失。還有哲學的消失;因為人本質上不再改造自己,不再有理由改造作為人對世界和自我的認識的(真正)原則。但是,其余的一切會無限地繼續存在下去;藝術,愛情,遊戲,等等,等等;總之,能使人幸福的一切東西。(《黑格爾導讀》,前揭,頁517註釋)

在這裏,科耶夫明確把“歷史的終結”等同於“本義上的人或自由的最終消滅”——“本義上的人”才是“歷史的個體”,這種“人”有“改造自己”的激情。在“歷史終結”之後,人們已經不再有這樣的激情,他們以為自己獲得了“幸福”。其實,他們獲得的僅僅是“滿足”——就像動物只會有“滿足”感,不會有“幸福”感:

在歷史終結之後,人仍將建造大型建築,創作其藝術作品,就像鳥兒築巢和蜘蛛織網,仍將模仿青蛙和知了,演奏樂曲,像幼小動物那樣玩耍,像成熟的野獸那樣做愛。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不能說,這一切“能使人幸福”。應該說,(將生活在富足和安全之中的)智人物種的後歷史動物因他們的藝術、性愛和遊戲的行為而感到滿意,因為按照定義,他們將感到滿意。但是……這樣,消失的東西不僅僅是哲學或語言智慧的探索,而且也是這種智慧本身。(《黑格爾導讀》,前揭,頁518註釋)

承接前文說“歷史的終結”等於“本義上的人或自由的最終消滅”,科耶夫在這裏進一步強調:“歷史的終結”意味著藝術和哲學活動的消滅,盡管“歷史終結”之後人們仍會從事藝術活動或研究哲學——畢竟,“智慧本身”因失去了人性的支撐而趨於終結。這無異於說,“歷史的終結”意味著人的“智慧本身”的終結。按照黑格爾的定義,“自由”是“智慧本身”的精神原則,因此,“歷史的終結”也意味著本義上的自由的終結。

面對這樣的“歷史”結局,科耶夫似乎心有不甘。他自己是一個有激情的智慧人,他並不希望自己所屬的這類人從此絕跡。福山則對冥府中的科耶夫說,我采納你所解釋的黑格爾的“歷史終結”說不過是要論證,自由民主政制是整個人類不僅值得而且應該為之奮鬥的生活方式,是人類歷史發展的最後階段。至於你說“歷史終結”後,人的生活將“回到動物狀態”,我可並不這樣認為,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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