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一鐮新月

為了趕第二天一早來收信的郵差,我冒寒出去寄信。雖然,夜已深了。

將“家書”投入街邊的信箱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料峭春寒,擡頭偶望,天空澄瑩如水;冷冷地掛著一鐮新月。一種奇異的感覺襲向心頭,蠕蠕思緒從消沈的記憶中湧起,家國似乎在望,而往事也歷歷可數了。

那一年,我北上就學;坐在從台中駛向台北的柴油車廂內;我的心情就像那車廂下的機輪;轉動著千百回重覆於心中的興奮和惶恐。望著車窗外大片大片的田野,心裏仍難以鉤畫做大學生的日子,也想像不出那似乎遙遠如夢的將來。只是,我知道,我已開始了人生的新程。

台大校園中的一千多個晨昏,我曾恣意地編織自己的綺夢。嬌嫩的年華,就像校園裏淺笑於朝霧中的杜鵑,我曾滿足於一個半真半實的世界。清晨時,傅園漫步,黃昏裏,欄幹獨倚,拾幾片紅葉,串一圈落花……那時我的詩篇中總帶著幾分“愛上層樓”的悵惘。而我的生活也只局促於一份有限的光熱。然而,就這樣,我畢業了。不曾問學識多少,只嘆息結束了一段溫柔韶光。

於是,我又展翅向更遠的世界開始另一段征程。留學的數年中,我似乎仍是命運的寵兒,不曾經歷留學生涯的艱辛。我有獎學金供我完成學業,而原有的愛情,推舟便成婚姻。然而,漸漸地,人生已不再是“層樓遠眺”,環繞周遭的原是一個哀樂百態的人間。生活中無可避免的崎嶇;要自己去克服。生命的意義,豈能再是顧影自憐?

離校後,我執起了教鞭。在只講征服、進取、和現實的西洋社會中,總使我興起一種文化上的孤獨感。而在美國大學的校園裏;東方文明,顯得遙遠而寂寞,像華燈上方的明月;澹澹自照於萬古長空。西方登月的火箭,不知會給人類前途增進些什麽?能源危機帶來的些許反省;已漸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淹沒。來自東方的我,腳步更沈重了,而日益切切相扣的家國,更使我醇醇地釀滿一腹鄉愁。

那年,我回香港探親,家中因父親執教新亞書院而遷港多年。我那年回去,也只是舊地重遊。

我曾在香港度過一段無的童年。家中那時住沙田鄉下。簡陋的生活;並未減童年歡樂。屋後有一座山崗,崗上有一流清澗,湍成瀑布,再流入崗下水田。華忱和效萃是我那時的遊伴。晴和的日子,我們常結伴去山澗中濯發。然後迎著風坐在崗上;看崗下的農忙。直到山風將我們的頭發吹幹,然後將長發互相辮好收拾回家。離開香港後,我們各自忙於學業和成長,疏於彼此問訊。台大畢業去國之前,因家又遷往香港;我回家小住,又再看到她倆。那時候,我們都已逾雙十年華,相對時沈默已多於嬉笑。她們說,那座山崗上已建立一間豪華別墅,那條山澗也已圍入別墅的墻垣。我去沙田看她倆時,曾邀她們順道繞往,看到那座霸然矗立的別墅時,心情不覺怏怏。我們坐在別墅墻外的小坡上,聽著流水在墻內琤琮。眼睛望著遠遠的藍天,默默竟難尋舊夢。

那年,我又回去,華忱效萃也都已結婚,濯發往事更依稀渺遠了。只是,我所感嘆的已不是滄海桑田,卻是香港繁華另一面的人生:那懷中抱著睡嬰;在夜總會門前乞憐的盲婦、那躺在水泥地上無家可歸的病童……那些淒慘景象曾震撼我年來已不甚平靜的心境。人世的艱辛,何忍只將文學吟哦風月?我記起外祖母所作《斐漪詩稿》,記起她的詩句:“年來家國恨,到處使人愁。”高齡的外祖母也負荷了時代的沈重。我對她的思念更深了。

前年,父親退休後,家又遷回台灣定居。我又像倦鳥般飛了回去。而外祖母已於年前逝世。我冒著八月的台風雨踏進三姨的家。迎我的已不是蕭蕭白發的外祖母。在陰暗的客廳裏,三姨向我敘述著外祖母逝世的事。窗外風雨飄搖淒急。三姨說,就像這樣一個風雨午後,外祖母安然長逝。她去世後,身後遺物分由三姨和母親保管,而母親卻將《斐漪詩稿》寄給了我。聽著三姨的敘述,我悸然憶起外祖母詩中兩句:“無情風雨,一天岑寂。”

台風過後,我和三姨及母親上山掃墓。外祖母新墳的兩旁,松柏已青青挺立。墓前設有花插香爐,我們將鮮花插入瓶內,又背著山風將香點燃。我擎香在手,望著香煙繚繞,心中記起一句老話:“香火延綿”。世世代代,生命的永恒就在那一念精誠。外祖母音容雖逝,她的精神卻在我們的生活中繼續燦爛著。月陰月缺,何礙嬋娟常好?生離死別,更期人間美滿親切。

久久沈思,擡頭再望望那一鐮新月,夜更深了。

我緩緩踱向屋內,將無邊夜色留在身後,心中已開始迎接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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