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杜鵑花開時

小時候,很喜歡唱一首歌;好像那也是從前我們這一代女孩子都會唱的。在那首歌的境界裏,陽光遍地,滿目生機。

“淡淡的三月天

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杜鵑花開在小溪傍

多美麗啊!

像村莊的小姑娘……”

只要踏著那首歌的輕快旋律,想像中,村莊小姑娘就在眼前。像那三月天,清清淡淡的,披一身陽光,綴滿發鮮花,奔向春的原野。

歌的末尾是;小姑娘要把發上的鮮花,插在凱旋歸來的情郎身上。唱歌的時候;心裏其實並不了解什麽“情郎”和“戰場”。不過,那時候,生活總是一個歡歡喜喜的“勝仗”。雖然老愛唱“杜鵑花開在山坡上”,卻不曾懂得欣賞杜鵑花。那時候,自己也只是繁春中的一個小生命,在宇宙季節的大節拍裏;起伏揚抑,無憂無懼也無心。

小時候;住過山明水秀的鵝湖鄉。鵝湖鄉屬於江西省的鉛山縣,是宋代大儒朱熹講學的地方。春天的時候,獅頭山、虎頭山,開滿了杜鵑,鄉人稱之為“映山紅”真是貼切。燁燁紅輝裏,孩子們結伴爬山去,將那遍山的杜鵑花大把大把地采。采了回來也不知該怎麽安排,只好又大把大把地丟開。孩子生命中的蓬勃,有時會成為一種摧殘的力量,像河床中的水,春天裏,水量過於飽滿,若不引導灌溉,就難免氾濫成災。杜鵑花何罪?笑得那樣眉開嘴裂,映紅了遍山遍野,卻遭小小無情手,胡天胡地亂加摧折。何曾懂得傷了花魂?

後來,我們離開了鵝湖,遷居香港,住在香港那種層樓疊廈裏、要踏春看花,還得乘車往新界郊野去。然而人山人海中,看的只不過一些盆栽花,或者花圃中的花。杜鵑花,沒了故山故土,就顯得飄浮伶仃。和那一片“映山紅”的繁華相比,顯得病弱淒清。那時候,我們一家也在飄泊裏。香港的萬丈霓虹,不許四季踏出原有的節拍。

從香港到台灣,生活重新上了正軌。由中學到大學,“淡淡的三月天”又唱回到嘴邊。台大的校園裏,春天最美。大王椰擎滿一天綠意。而草地上,杜鵑花已繪成一園春艷。春日的早景常常有霧,上第一節課時霧還沒有散盡。從宿舍到課室只有數分鐘之遙。走過杜鵑叢,總會駐足觀看,花上仍留著晨露,戰栗著幾分早晨的清寒。常常心裏一沖動,伸手就去折花,將它帶到課室案頭,伴我共聆教誦。最記得上詩選課;老師講“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將手臂擡高,緩緩垂下,教室裏,在那舉臂垂手之間,悄然無聲。每一個人都會有不同的想像。而我,我想著落花落自枝頭,冉冉無聲。可不是?任何終止和雕零,總是在寂靜中完成。而寂靜,卻是豐滿和無限。懂得了這,也就多少懂得了詩。但我仍然固執,不許折下的杜鵑雕零。回到宿舍,將它壓在書本中,留住了一個春的倩影。這些壓幹了的杜鵑花,隨著書本又伴我來到天涯。色彩早已褪了,花影仍依稀台大校園中的晚春。

來到天涯,已渡過二十個花開季節。維州郊區,家家種花,尤其多種杜鵑。因為春天時杜鵑花開最久,冬天時杜鵑木又不落葉。就那樣,杜鵑花成就了它特殊的功能,既可在屋邊多添色彩,又可使門前少聚霜雪。春暖時節,走到那裏,那裏都有杜鵑。只是,不再是“映山紅”,也不再是“校園春”,而是人人屋前屋後的庭院花。這種庭院花;一年一度,用濃艷的色彩刷淡郊區的寂寞。而郊區屋裏,總砌滿了寂寞。

目前,又是杜鵑花開季節。我家的前院和後院也都有杜鵑。各種色彩都有;紅的、白的、紫的……還是不同的品種,單瓣的、雙瓣的……屋前屋後,相互輝映。當然不再像孩提時候,把個“映山紅”大把地摘,又大把地丟。也不再像學生年代,看花、愛花、折花、還要留花。現在,杜鵑花雖然盛開,不想折,也不忍折。雖然也愛看花,心情卻不沖動,也不濃烈。眼底的杜鵑,不再有映紅山野的熱鬧,也不再有霧中帶淚的情愁。只是家家裝點院落的草木,誰管它有沒有花魂花魄呢?

沒有花魂花魄的杜鵑,在寂寞郊居裏,卻讓我想起“杜鵑啼血”的古老故事:周代末年,有蜀國之主杜宇稱帝,後因咎禪位,自隱西山。死後魂魄化作啼鳥,名曰杜鵑。杜宇化鳥,仍思故國而啼,啼盡眼淚,繼之泣血,血染鮮花,就成了映山而紅的杜鵑花。

杜宇去國,化鳥啼血,啼不完春去春來的永恒歲月。我也去國!異國輾轉,似水流年,淡褪了心情,也淡褪了文化的錦衣。然而,要是我死了,我不會化作鵑鳥。我淡褪的心魄,只合化作一縷流雲,飄回東風的故鄉,零落成雨,還歸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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