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晚宴 閑談 感想

又回台北!

探親、看友、拜望師長。每次一樣,也每次不同,往往返返,來去間,變易了多少寒暑!孩童長大了,年輕人立業成家,當年的師長,有的依舊神采飛揚,有的,逐漸步態遲緩,也有的……長逝作古。

而我,行行一如鴻雁,長飛倏止,總是匆匆!流水光陰裏,一再返歇的台北,也總是一新再新,變更了市容。走在台北的街頭,層樓大廈間,成長著驚人的財富和繁華。而清晨讀報,字裏行間,一再透露,台北的繁華裏,也潛在堪慮的汙染和失落。

於是即飛離的雙翼上,分別馱著不同的心情:一是擔憂,一是祝福。而天外回首,一再咀嚼回來的,是那已散的筵席:席間的歡樂,師友的音容,不著頭緒的閑談和感觸。

年歲漸長,不自覺地在平常生活行徑裏去加添一分思索。每次回台北,總有一番又一番的聚宴:席散樓空,不留痕跡。而這次,忽然覺得,生活中那樣的“餐宴”也是生命中的“彩焰”。

豈非人人都有那樣的經驗?心情低落懨懨時就食不下咽了!民以食為天,食,不僅是軀體活力的持續動力,也是一種對生命向往和鼓舞的媒介,一個沮喪、失望、感傷的人,是無法“知味”的,不免要想:美食家,必是一個對生活熱情;對生命欣悅的快樂人。由此推想,聚宴上共享佳肴,是一種生活的歡慶,是一種對生命共同的禮讚,更由此而推,年節中民俗宴饗,也就是那樣一種習以為常,視而不見的真理。

就來談談其中的兩次華筵吧!

初抵台北,拿起電話和當年室友彭毅聯絡,臨時被邀入當晚的一個壽筵中。原來是歷屆台大中文系學生,為師長鄭騫、台靜農和王叔岷三位聯合生辰舉行的晚宴。宴開兩席,菜香、酒香、茶香裏,談笑無間,分不出誰是當年仰首聆教的學子,誰是執鞭諄導的師長。華筵上,師生平肩並坐,可以互噓寒暖,可以議論研磋,也可以戲言諧笑。要緊的是,人生不斷變遷移轉的行程中,仍持續著一份共系的情緣。

台、鄭、王三位師長早已從台大教席上退休,但仍在兼課研究中不斷精進,加上詩文書藝上的造詣,使他們的生活更為豐美。台先生,白發蕭蕭,但他洪亮的笑聲,耿直的言談,仍使人覺得他一如當年,豪邁、健朗。當年,台先生教我楚辭。屈原的生命形象就是從他的授課中塑建的。那個憔悴行吟的詩人,眾濁獨清、人醉我醒。卻無法疏離他衷心隸屬的縈擾社會,也無法超越他郁結牽掛的襟懷,就那樣一往情深,一意執著,死而無悔地沈埋汨羅江底。初抵台北還是端午前夕。淡水河競渡的龍舟正振旗待發,粽子在每一家廚房飄香。悠悠千載,人間的歡慶,正因不忘汨羅江上那個永恒的“投入”。

鄭騫師在席間對我說:“程明琤,你知道,我和你父親是‘易女而教’”。那一句話倒轉了一次年華。大學時第一次上“詞曲選”,鄭先生點名後走到我面前,說的正是那樣一句話。當年鄭先生女兒在台中攻讀園藝,任首園藝系的正是我父親。而我北上台大,主修中文,做了鄭先生的學生。而“今夕”和“當年”,忽然又在同一句話裏相連了。詞曲選的課程裏,最不能忘記的是,鄭先生常將生活中一些自己的小經驗帶到課室中來。時光荏冉,學生時代一去不返。而文學之心可以常在,只要能在繁雜的生活裏,調理出一些可供回味分享的經驗和感觸來。

叔岷師教我“莊子”。莊子行文中橫溢飛揚的才華,在他冷靜的講解下,歸納成易解的條理綱領。就像他豐富的詩才和情感,在從事“校讎學”的學術路線下,規範得清澈分明,當年,叔岷師給我一個論文題目:“莊子談處世”。那時候,高潔自許。“處世”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根本無法深入體悟,論文寫不好自是理所當然。然而,時光流轉,也慢慢從那些言不由衷的文字裏淘濾出一個重點:“真誠參與而不陷溺,體察入微而不沾滯。”生活裏若還存在一份空靈,“莊子”是養份之一。宴席終了時,叔岷師對我說:“我們有緣”,才想起每次中文系的聚會中我總坐在他身邊,不過“聚”中的緣也還是因為“散”。

另一次晚宴中;弦是主人。赴宴的人從年高望重的梁實秋到年輕嬌小的美工林純純。中間的人有梁夫人,薇薇夫人,世副編輯田新彬……,然後,我。

第一次見到梁先生,又恰好坐在他身旁,卻遺憾無法和他交談,原因是,梁先生年來失聰了,又不願戴助聽器。看他微笑地看著大家無聲的言談,就不免去揣想他不願戴助聽器的原因。走過五四的風雲,經歷了抗戰的狂飆,看盡三十多年台北不斷擴展的繁華,又在鬧市中安居,對於梁先生,失聰也許是一種可貴的恬靜。美酒佳肴,闊論高談中,即使有駭世驚人的言詞,他也無爭無擾。靜坐席間,閑逸安恬地欣賞著各人的風采笑貌,我居然有點羨慕起他的失聰了。

席間,多半時候,大家都在聽梁夫人間話家常。白貓、黑貓、花貓,在她的敘述裏,貓貓精彩,成了十分動人的小故事。“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貓兒的際遇叫人聯想著:“一貓一人生”。原來,梁府的眾貓兒,曾經歷盡險難。在這殘酷的世界裏,被人去舌、斷尾、削耳。來到梁府後,在豐盈的愛心下,調養成“王子”、“公主”、和“公子”般的嬌貴,人生在世,運命無常,貓又何嘗不然?就看在無明的摸索裏,牽結出怎樣的情緣。

座中有人讚薇薇夫人為最完美的女性,她哎呀了一聲,連連說:“那太可怕了!”初聽不解,仔細想想道理很深。“完美”是一種至境;也是止境。世界千變萬化,人生多姿多彩,正是因為不“至”不“止”的豐富過程。把她框在“完美”裏,就令她“止”而不“進”了,對一個充滿活力,不斷創進的人,拒絕“完美”,正是智慧。

席間多數是從事文字工作的人,話題很容易就轉到文學,有人提到大陸作家張賢亮的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本書在大陸備受議論和批評。主要是因為書中對兩性關系的入微描寫。其實,作者一開始就在書名下標註:“唯物論者啟示錄”。可以想到,作者對愛情的看法是以“唯物觀”為出發點的。也就是說,男女之間,感情的砌建、精神的升華,是以肉體關系(生理或心理)作為基礎的。弦笑說:“說得也對,世界上那有說我喜歡那個人卻討厭他的肉體的?”問得也對,任何高超的精神境界,也必須由肉體機能中的思想或感情來作投射和舒發。“肉體”也就是“個人”。一個人抽象的“品質”,也就是一個人具體的“行徑”。

忽然聯想起爪哇的婆羅浮屠佛塔來。我住在爪哇時,曾三度去看這座佛塔,想探索它建築造型中的思想意義。塔分九級,下方上圓。朝聖的佛徒:必須由下而上,層層繞觀而至塔頂,象征了修持進境中的逐漸提升和超拔。整個塔最宏大的基層是象征人間的“欲界”。由此宏基而上,漸次高升而入空圓凈境。“欲界”中的現象,就是人體肉身所成的種種作為和行徑。這一界雖為低下,但若沒有這一界作為基礎,整個塔造型上的意義就無法完整,也就根本沒有高層次上的精神提升和超越。佛性原建基於人性,人性升華超越後才完成佛性。“人人可以成佛”,就是不排除人性的必須性和可貴性。說愛情建基於男女大欲,並非有錯。由此基本人性升華,才達成愛情的精神境界。

然後又想到當晚的酒宴,從肉身層次上來說,佳肴美酒,滿足的不過是口腹,而酒肴促成的談笑間話裏,我們也感觸思索到精神境界中的文學和人生。境由心生,心在、身在、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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