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過去,清晨來到,鳥兒在樹梢不停地啼鬧。女兒在自己料理早飯,我忙著為她準備帶到夏令營的午餐。她在夏令營工作;教小孩子美術勞作、帶他們遊水,為他們講故事。想不久以前;她還是夏令營小孩中的一個,一轉眼,她已大得可以作小孩頭頭了。生命的茁長像春去夏來的樹,才怯怯地探出泥土,幾度寒暑後,就可以擎起雲天,盛滿群鳥的晨歌。

我們邊忙邊談笑,十分快樂。忽然窗外幾聲狗吠。我們家的狗“不醜”便聞聲跳將起來,門一開,箭也似的沖了出去。窗外的狗吠是附近鄰居的小母狗名叫雷貝嘉,它從小就常常穿街過院來尋女兒玩耍。雷貝嘉依然是條小母狗,而女兒卻已由小女孩變成大女孩了。然而,在小母狗的眼中;女兒仍然是它當年的小朋友。我們遠離三年,一搬回來它就聞風來到,只是,出乎它意料,家中帶來大醜狗一條。雖然未免不樂,忠心的雷貝嘉依然不時前來探望。狗“不醜”見到小母狗,歡喜得又跳又叫,表示友好。但小母狗卻露出利牙,“汪汪”要咬。我們站在草坪上看那兩條狗,一攻一守,一個“嬉皮笑臉”,一個“怒氣沖天”。眼前不過兩個動物。卻看來是有聲有色的生命,有感情、有個性。只因為人狗之間,被時間空間鑄成一種關系。

早飯後,女兒騎著自行車走了,丈夫開著小轎車走了,屋裏的清福就由我來獨享。我坐在海棠花盛開的窗畔,一面喝茶,一面讀早報,狗“不醜”靜靜地躺在腳下,剛才的一番喧笑已隨著消逝的鳥鳴,遠了。

報紙上忽然出現了一張狗的照片,雙腳被縛,嘴巴被封住,躺在瓦礫尖石和破鐵片堆成的地上。照片上標著:“你會為他們發言嗎?”原是一群人組織起來發起保護動物。照片下一段簡短文字描寫著:在菲律賓,人們將狗綁在熱帶驕陽中,苛虐至死而成可供啖食的“香肉”。想起剛才草坪上兩條狗活潑躍動的生機,看看腳下“不醜”平安的假寐,將此狗之心比彼狗之心,就比出了幾滴眼淚。“婦人之仁”原是浪費,心一橫,轉移目標,繼續讀我的早報。另一個標題跳入眼裏:一個一歲嬰兒被刀砍傷棄於垃圾桶中。讀下去;嬰兒被警員救出,送往醫院,命在垂危。我就想著自己當年的小嬰兒,想著她的成長,她和狗兒們的嬉戲,也想著她在晨光裏騎車遠去的背影。再又想著那個嬰兒在垃圾桶中的垂死。我的眼睛就開始濕潤起來。趕快翻報再看別的新聞:紐奧良空難一百九十人喪生……墨西哥特快火車翻車,一百二十人喪生……黎巴嫩戰禍未歇,千萬庶民傷亡失所……密密麻麻的鉛字,漸漸在我眼中成為一團漆黑,化作了悲慘世界。

那個早晨我的一角小小天地,就那樣一下子,被那條條新聞、點點黑字,像陣朝來風雨,淋得悲悲戚戚。掩報、支頤、冥想、嘆息!

大學時讀古人詩句:“世事年來見慣,此心到處悠然。”就期待著;自己年輕時的小痛苦、小“不快樂”;會隨著年歲的增長,煙消雲散,等到白發高齡,人生一切都會自自然然“天清地寧”。然而,我卻越來越懷疑古人是否說了由衷真話。也懷疑;真的“世事見慣”就可“此心悠然”。果真“此心悠然”時,那人是否還有血肉,還有心靈?多年來,我東遊西蕩,走過世界不少地方,看過貧窮,看過悲慘,卻是越來越無法“此心悠然”。到如今,索性連看張狗兒受苦的照片;也會落淚,讀幾則不幸的新聞;也會心酸。此情此景,就不知是不是一個“不良現象”。

可是,我們根本上是無法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天地裏存在著萬有,我們不能脫離共同的時間空間;去切出一方沒有苦難的處所,我們也無法斬斷宇宙間千牽萬掛的生之羅網,去織出一幅個別的幸福圖畫。我們的生命,是從萬古前的黑暗中滋生綿延而來,就像繁夏裏的一棵樹、一株草、一朵花;是來自無數季節運轉風雪鞭打過的古老土壤。我們的生命本身原就種植著苦難、災禍,和痛苦。也因此,才會為自身外的苦難、災禍,和痛苦而哭泣感動。任何生命、任何世事,都可以牽動著自己生命中的萬縷千絲。眾生不度,如何成佛?成不了“此心悠然”的佛,就只有同罹紅塵萬劫了。

所以,別笑那一雙模糊淚眼,透過它;才能引渡河海關山,去經歷千裏外的苛虐、空難、車禍、和戰亂。也透過它,一個小小的自我世界,才能擴大而成萬萬結的天羅地網。

Views: 58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