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苦雛淚──一個孩子的艱苦成長

唉,這是一本令人落淚的書。

怎麼又買來那樣一本書呢?只因那一雙眼睛!

那天,我去商場購物,偶爾逛進了一間書店。琳瑯滿目的書籍,叫人無所適從──各式各樣的雜志、花花綠綠的“羅曼史”,大大小小的暢銷書……,我瀏覽著,停留在那一排“非小說類”書架前。那一雙眼睛吸引了我。

那是一本書的封面──一片空茫間透出一雙孩子的眼睛,眼睛裏表露的不是天真無邪,不是幸福喜悅,而是充滿了猜疑和恐懼。眼睛下幾行小字寫著:一個被虐待孩子的恐懼世界。眼睛上方是書名:Cry Out!那個驚嘆號提示了書中所描述的經歷;有令人震驚得無法置信的劫難和痛楚。《苦雛淚》是一個自傳性的真實故事,描述了一個無邪的孩子所遭受人性黑暗面的肆虐──親生父母無情的遺棄、寄養人家冷酷的驅役、以及養父養母瘋狂的蹂躪。然而,拭幹淚痕,舐凈血漬,那個顰眉愁目的孩子,將夢魘般的孩提歲月拋向身後,邁向艱苦的成長。作者昆恩在書序中說,他寫成此書的目的不是要引發痛苦,而是要解脫痛苦,不是咒詛而是吐露,不是恐嚇而是督導。盡管所有的經歷都是千真萬確,他卻把人名、地名、時間都予以更改,而他自己成為第三人稱,他希望能藉此書喚起社會人士的慈悲和同情,為千千萬萬被虐待的孩子申訴並予以保護和扶持。作為曾是滿受淩虐的孩子,作者所從事的也是為世界兒童權益作呼籲和解救的工作,一個從黑暗中走出的人,深切地了解,即使是一線光明,也是生命必須攀附的。也許,這就是一個人從苦難醜惡的世界邁向自拔和自尊的唯一引渡。

當苦難像驟雨一樣無所逃避地灑向他時,他只有六歲。

父母的婚姻在一場又一場的爭吵打鬥後,終於無可彌補地破裂了。他記得,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黑夜。

房間裏,燈未亮,他驚恐地坐在窗前,雙眼空洞地望著玻璃窗外的黑暗,耳中不斷傳來客廳裏父母的咒詛和廝打。他屏息著,盼望那一場爭鬥會像平時一樣靜靜地過去,然後,媽媽會進房來,將他抱起放到床上,親吻他,將被子輕輕蓋上……,然而,那一夜,媽媽沒有進來,他久久等待後依在窗檻上睡著了。醒來時已是黎明,他聽到爸爸踉蹌的腳步聲,一定又喝醉了。邊叱喝著,吩咐哥哥姐姐收拾衣物,搬到車上去。他將玻璃上的水氣抹凈,透過玻璃,曙光迷蒙裏,他看到哥姐搬著行囊放入車箱,坐進車後,然後爸爸出來了,進了駕駛座,車燈亮了,車子緩緩移動,沿著車道消失遠方。而家,也在車燈消失後,永遠消失了。永遠……。

雖然,在他心目中媽媽是最慈愛最溫柔的女人。然而媽媽也不要他。也許,她無力撫養他。也許,她要尋求自己的幸福,也許……,一個六歲的孩子,永遠無法了解他為何被棄?他被兒童福利機構的社會工作人員,安排暫居所謂寄養家庭,有時三個月,有時半年,從一家到另一家。小小生命,有若飄萍。終於,他被安排寄養在一個數十裏外鄉下農家,在那裏,他度過三年艱難生涯。其間,像奇跡一樣,媽媽接他回去住了十天,那時她已再婚,他以為從此他可以跟著媽媽了。當他意識到他必須再返回農家寄養時,他心碎了。想盡理由想要留在媽媽身邊。他走進廚房,踩在矮凳上將堆集的臟碗碟一個一個地洗凈。又拿了抹布將廚房地板一遍又一遍地擦。媽媽進來了,說一切已準備好,他必須上車回農家去。他猛擦著地板,哭著:媽媽!你看!我是好孩子,我會替你洗碗,我會擦地板……。

他還是回到他寄養的農家。

寄養農家時,他只有八歲,小小的八歲孩童,必須從事成人的服役──鋪床、洗碗、擦地、做早飯等農場雜役。還要每天天亮以前,推著手車到數裏之外的井邊去汲水。寄居服役的代價是:兩個小麥餅的早飯,蔬果面食為主的晚飯。沒有午飯,沒有內衣褲穿,沒有鞋襪。農莊上沒有衛生設備,他必須去到樹林中如廁,也必須為主人夫婦清倒便桶。除了大寒大熱的天氣,不做家務的時候,他是不許逗留屋內的。一天兩頓薄薄的餐食,永遠無法填飽一個成長中孩子的饑腸。他只有到野外去尋食野果,或從主人的垃圾桶裏撿索殘渣剩肴。過節的日子,主人的女兒帶著孩子來訪,他才有一頓豐富的餐食。然而,一家團聚的桌上是沒有他的席位的,他必須在廚房一角度他自己的節慶,他是寄人籬下,他是小小傭仆,他只能接受指使和施舍。

然而,寂寞、艱苦、酸澀的農莊歲月裏,小小的棄兒,也有一份屬於自己的喜樂。農莊上一只小狗“波”,對他一往情深,使他有一種被愛的溫暖和幸福。天寒的日子,他和波相互依偎在騎樓底黑暗的一角。天熱的日子,勞役完畢,他帶著波在田野河岸行走。每天早上天亮以前去井畔汲水的時刻,是他和波獨享的時光。尚未裝水的手車,推起來不吃力,波跟著他一步一趨,在微光中相依而行。當他裝好水後,太陽還沒出來,他爬到大樹上等候日出。太陽上升後,光明沖破黑暗,金光照耀原野的輝煌景象,讓他忘卻自己的不幸和痛苦。雖然,命運是那樣不可預測,前程是那樣茫然未定,有一樣事是永遠可以確定的──太陽會升起。還有波,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卑視他、苛待他,波總是信賴他、愛他。然後,裝好水的車子雖然沈重,也能勉力一步一步推回農莊了。

只是,農莊歲月僅僅三年,他不再看到日出,也不再享有波的愛心,他正式被人領養了。

他被人領養為子時;只有十一歲。養父是一個工程師,養母原來是護士,這一對結婚七年無嗣的夫妻,屬於高薪優職的中產階級。在鄰居眼中,他們是一對標準夫婦。他們:郎才女貌,盡責奉公。篤信宗教。對於社區教會活動也都盡力參與。然而,就在這樣一對夫妻的家庭內,他度過六年夢魘般的歲月。

第一次他領受養母的暴虐,是一個陰慘的雨天。養父忽然回家吃中飯,靴子上的泥漬沾汙了客廳中的潔凈地毯。養母不問原由,一口認定是他這個沈默無言倔強不樂的孩子所為。他一再辯白不是他的過錯,但養母堅持己見,看他辯白,勃然大怒,一把將他抓起撞向門板,當他跌倒地上時,她又在他腰肚上用力猛踢,厲聲咤叱要他承認地毯是他沾汙的。可是,不是他啊!他繼續辯白著。養母更怒不可遏,舉起手掌摑向他小小的臉龐,直到鮮血從他鼻孔口腔中流出。直到他說是他的過錯。而養父,明知他無辜受苦,始終未發一言一語。那以後,一次又一次的淩虐和毒打,不斷將傷痕烙在他的身上和心上。而淚痕,總是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雖然被領養為子,卻必須從事仆役般的勞工。即使工作盡善盡美,也還要看養母的心情來成定奪。如果略有瑕疵,便難免一番毒打。最難忘的一次,是那塑膠袋中的窒息經歷。

那天放學回家,養母吩咐他去清洗廁所。檢查工作成效時,養母發現抽水馬桶蓋後面一小處沒有清洗,頓時大怒。擰著他的耳朵來到廁所,將他的頭按向抽水池,他的臉埋進廁水中,鼻子撞向池缸,血將滿池廁水染得通紅。養父回家後見養母不悅,詢問原由,知是養子忽略家務所致。於是大怒,將手中購物回來的塑膠袋,罩向他的頭頸,用手捏緊膠袋,當他快要窒息時,本能地用雙手撕破膠袋。養母這時,拿起另一個膠袋罩向他,養父將他的雙手縛在身後,由養母將膠袋捏緊,當他窒息昏厥時,猶記透明的塑膠袋外養母猙獰暴戾的那張臉……。

十七歲那年,他被趕出了養父母的家,也許,在他強韌的身體和靈魂上,養父養母已倦於施暴了。

街頭浪跡,他已沒有源頭可覓。幾經仿徨,他被誘入不良少年幫。至少,他不再遭受毒打和淩辱,至少,他不再孤獨。

在一次黑夜的海灘上,兩個不良少年幫派發生了打鬥,一場格鬥之後,人去灘空。他的幫派領袖已陳屍沙上。他跪在屍體邊,海風呼嘯而過,一個熱活活的生命,早已僵冷,一切的行徑,一切可能的希望,倏然隨生命的逝去而終止。他悲哀地佇坐盡夜,不知所往,直到曙光漸明,太陽緩緩地由海面升起。海面上,波搖金影,直達天際。他清醒過來,記起農莊上看日出的往事,想起小狗波,想起波對他的信賴和愛,心裏漾出一絲一絲的溫暖,如海面的金光,逐漸擴張……,噢,如果連一條狗都能愛他,伴他,世界上必還有可以值得活著的東西。他拭去臉上被風吹得冰涼的淚,站起身來,離開了海灘,走向他生命的黎明和新生。

《苦雛淚》的作者昆恩目前是國際兒童權益保護中心的重要行政教育人員。他的父親是一個有印第安人血統的美國人,大學時代是獲獎學金攻讀的優秀學生。二次大戰時應召入伍分發海外服役,在英國遇戰地護士的母親,相愛而結合,大戰結束後,回美國定居,昆恩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

父母離婚後,各奔前程,父親帶著兄姐不知去向,母親再嫁另組家庭,小小的昆恩便因一個破裂的婚姻而開始了從孩提到成年的厄運和苦難。

雖然成長期間的昆恩,身心備受磨難,但他的秉賦和資質使他沒有完全崩潰和墮落。海灘之夜後,他奮力圖強,完成中學學業。繼而進入大學、研究院,修得博士學位後而從事目前的工作。如他所述,像他那樣雖然一再經受摧殘磨難;而能支持奮鬥至今,可說是一個屬於奇跡般的幸運,多少像他一樣的少年,早已沈淪,或永系牢獄、或進入精神病院、或終於陳屍灘頭。而更像奇跡的是;當他回首前塵,心中沒有仇恨。

閱讀這本書期間,我一再掩卷,不忍卒讀。就那樣,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斷斷續續看完了。叫人感到安慰的是,小小苦雛,終於長大成人,踏穩了人生的腳步,叫人不斷縈思索想的是:透過一個孩子的淚痕和傷痕,我們看到的人性為何如此軟弱醜惡?而人世,又為何如此支離冷漠?

昆恩的父母不是因愛而結合麼?愛,並沒有將父母子女鑄成整體,而“家”,也不是悲歡憂樂相共的生活境地。夫、妻、兒、女,僅是湊成“家”的組合單元。到時候,父親出走;母親另嫁,兒女便由著社會機構去安排料理。“家”,是一幅由婚姻包裝起來的拼片圖畫,由單元拼片來合成預籌的畫面。裂隙無法湊合時,便只有支分零落。農莊家庭和子女孫兒團聚的節慶餐宴上,可以歡笑與共,而一個寄居的稚齡幼兒,都必須在廚房一角來忍受冷落。愛屋那能及烏?幼幼更不必以及人之幼。人心所能涵蓋包容的就只是“自家人”,一個家庭是湊合社會畫面的拼片,而拼片和拼片間,鴻溝不越。

至於那對養父母,對社會社區而言,他們是盡責參與的好公民。關起自家門來,便可以將本身人性黑暗面發泄無遺。進入教堂,他們是篤信上帝的好教徒,走出教堂,“博愛”“仁慈”便又交還了上帝。對外應對和內心情操,可以涇渭分明,社會功能和道德持守,可以分劃為二。一個人,是裏外兩種局面的拼合。可以拆開來不相幹連。

昆恩幼時的創傷原屬身心兩面。心靈的痛楚固然只有自知,肌膚的傷痕必能人人可見。然而,學校裏的師長、社會上的人士、鄰裏中的相識,都不曾噓詢相助,各自盡其分內事,各自行一分職能。

固然,昆恩的苦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而時至今日,“兒童虐待”已成為一個嚴重的美國社會問題,必須由專門機構甚至法院來出面裁分處理。然而,“問題”處理了,“根源”卻未予探討,“彼”“此”之間,是分開的局面。

可以這樣說吧?那種“身”“心”“內”“外”“人”“我”“彼”“此”的殘破割裂現象,原是這個機械疏離、價值外逐的社會結果。人類,究竟何去何從?

然而,對一個看日出的孩子來說,世界破裂了,還是要綴補彌縫。生命支離了,還是要相融互系。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沒有讓心中的一線光明;永遠在人性的黑暗中沈沒。太陽會升起,他沒有絕望。太陽會升起,他超越了苦難。

太陽會升起;人,應該還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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