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水:家具史發展史中若干細節的考證——以唐五代兩宋為中心 2

此外一種舁物之具也常稱作床。唐人傳奇《虬髯客傳》曰虬髯客宴李靖、紅拂於中堂,“家人自堂東舁出二十床,各以錦繡帕覆之。既陳,盡去其帕,乃文薄鑰匙耳。”又唐張固《幽閑鼓吹》曰朱崖邀飲楊欽義於中堂,“而陳設寶器圖畫數床,皆殊絕”,“起後皆以贈之。”又《太平廣記》卷一一五引《廣異記·李洽》:山人李洽自都入京,行至灞上,逢吏持帖雲:“追洽。”洽視帖,文字錯亂,不可覆識,謂吏曰:“帖書乃以狼藉。”吏曰:“此是閻羅王帖。”洽聞之悲泣,請吏暫還,與家人別。吏與偕行過市,見諸肆中饋饌,吏視之久,洽問:“君欲食乎?”曰:“然。”乃將錢一千,隨其所欲即買,正得一牀。與吏食畢,甚悅,謂洽曰:“今可速寫《金光明經》,或當得免。”[⑧]這一類舁物之床,或者均為矮足之案。而此中又略略分出食床與茶床。朱慶余《題任處士幽居》:“惜與幽人別,停舟對草堂。湖雲侵臥位,杉露滴茶牀。山月吟詩在,池花覺後香。生涯無一物,誰與讀書糧。”[⑨]詩寫得清簡透明,“湖雲侵臥位,杉露滴茶牀”,更晶瑩得遠離塵囂。而茶床式樣,大約即如遼寧省博物館和台北故宮各藏一幅的《蕭翼賺蘭亭圖》所繪,為長方形的四足小矮床,陸羽《茶經》所雲“具列”,亦此。以食床與他床並列而略顯區別,見於敦煌文獻,《辛未年正月六日沙州凈土寺沙彌善勝領得曆》:“新六腳大床壹張,方食床壹張,新牙床壹,新踏床壹,故踏床壹,又故踏床壹,無當頭,肆尺小踏床子壹,畫油行像床子柒箇,新方床子壹”(伯·三六三八)。諸般器具雖然名稱中都帶了一個“床”字,但已見得各自形制與用途的分別。唐代食床目前可以判明形制的大約有兩種,前舉李壽墓線刻畫所繪下為壸門座者是其一。又日人寺島良安編《和漢三才圖會》,“食床”條為之繪出一個四足的小方桌,釋之曰“飯台”,雖然時代後此很久,但依《曆》中的形容,且以茶床為參照,二者形制應相去不遠。《曆》中的“辛未年”,乃公元九一一年。而此際食床似乎正有過渡為桌子的趨向。五代詩僧齊己《謝人寄南榴卓子》:“幸附全材長,良工斫器殊。千株文柏有,一尺錦榴無。品格宜仙果,精光稱玉壺。憐君遠相寄,多愧野蔬粗。”[⑩]錦榴,亦即詩題中的南榴,乃癭子木[11],以有天然紋理而為時人所喜。所謂“一尺錦榴無”,是癭子木鮮有大材也。或雲此為陳列祭品的高桌之屬[12],似非。詩中所詠均與祀事無關,“仙果”、“玉壺”,乃酒食之美稱,後面的“野蔬”正作謙詞與它對應,則南榴卓子自是作為日常用具的食床之類,不過以“卓子”之稱而顯得格外引人註目,從這裏卻也正可捕得觀念轉變的一點消息。

 總之,席坐時代家具的完備與成熟在魏晉南北朝時被打破,唐代作為轉型期,家具名稱、功能之間的區別變得模糊,或曰不很確定,同樣的名稱之下,卻未必有與之嚴格對應的器具,關於床的若幹事例,正是反映了這一點。

 

 宋代茶床

 

 五代與宋相銜,成為低型家具向高型家具轉變的接近完成的過渡期。唐代概念籠統的床,在宋代逐漸完成了分化和定型:一部分成為名稱與用途都大致明確的榻;而下為壸門座者,則增加高度,從它原有的功能之一中獨立出來,演變為大型書案,此類書案以南宋繪畫為多見,如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傳宋人《梧陰清暇圖》,又傳劉松年《攆茶圖》。

 兩宋一個重要的改變是垂足坐的通行,它並且進入一向保守的禮制系統。《宋史》卷一四四《儀衛二》“宮中導從之制”條,述太平興國初年時的步輦制度,雲“乘輦,則屈右足,垂左足而憑幾,蓋唐制也”。這當然不是唐制,宋摹閻立本《步輦圖》可以為證。莊裕《雞肋編》卷下:“古人坐席,故以伸足為箕倨。今世坐榻,乃以垂足為禮,蓋相反矣。蓋在唐朝,猶未若此。按舊史《敬羽傳》:羽為禦史中丞,太子少傅、宗正卿鄭國公李遵,為宗子若冰告其臟私,詔羽按之。羽延遵,各危坐於小牀。羽小瘦,遵豐碩,頃間,遵即倒。請垂足。羽曰:尚書下獄是囚,羽禮延坐,何得慢邪?遵絕倒者數四。則《唐書》尚有坐席之遺風。今僧徒猶為古耳。”“舊史”,即《舊唐書》,此見該書卷一八六《酷吏下》。“遵絕倒者數四”,原書下並雲:“請問,羽徐應之,授紙筆,書臟數千貫”。敬羽是肅宗時頗見委任的酷吏,其創制的種種酷刑令人發指,惟李遵以勳舊而使羽不敢放肆,於是以禮待之而實為折磨,遵因不堪其“禮”而把臟數供出。莊裕拈出此則以明唐制,卻更教人覷得這裏的唐宋之別。

不過以士人對古典的依戀而不免把過渡期一再挽留,雖然終於緩慢走進高型家具為絕對主流的時代,但低型家具時代的若幹遺風卻始終沒有完全從時尚中淡出。它成為一種程式化的敘事語言,或圖像學中的一種符號,保存在詩詞裏,繪畫裏,而總在指引後人對古典的持守與傳承。 

但即便如此,保守古意的坐榻憑幾的藝術形象也不再有跪坐的姿勢,這便是《雞肋編》亦即宋人眼中“古人”與“今世”的界限。

 茶床的使用在兩宋依然很流行,式樣也沒有太多變化,但功能卻日益明確,即專用於擺放茶酒食。張師正《倦遊雜錄》:“木饅頭,京師亦有之,謂之無花果。狀類小梨,中空。既熟,色微紅,味頗甘酸,食之大發瘴,嶺南猶多,州郡待客,多取為茶床高饤,故雲:公筵多饤木饅頭。”筵席“高饤”,看果之屬,如《夢粱錄》所記[13],宋人畫作中也常常繪出,如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宋徽宗《文會圖》。又《錢氏私志》記錢光玉尚仁宗女慶壽公主事,雲府第“畫堂上有鬥八藻井,五色彩畫,花磚砌地,袞砧屏風,畫白澤圖,左設通珠(四庫本作“硃”)五明金撮角倚子、茶床,排當即施,用銀;右設黑光五明金銀鍍撮角倚子、茶床,排當即施,用銀。子孫兩向分昭穆坐。服用之物,酒食器外,如洗漱之類,賢穆者,金;光玉者,銀,未嘗錯亂。”[14]賢穆,慶壽公主。排當,即宴會。曰“排當即施”,則平日不施可知。又《倦遊雜錄》“茶床謎”條:“陳恭公以待制知揚,性嚴重,少遊宴,時陳少常亞罷官居鄉裏,一日上謁,公謂曰:‘近何著述?’亞曰:‘止作得一謎。’因謂之曰:‘四個腳子直上,四個腳子直下,經年度歲不曾下,若下,不是風起便雨下。’公思之良久,曰:‘殊不曉,請言其旨。’亞曰:‘兩個茶床相合也。’‘方欲以此為對,然不曉風雨之說。’亞笑曰:‘乃待制廳上茶床也。茍或宴會,即慳值風,澀值雨也。’公為之啟齒,覆為之開樽。”陳恭公,陳執中也。由此可知茶床是臨時陳設的酒食桌,平日則桌面相對疊在一起,放在不相幹的處所即所謂“四個腳子直上,四個腳子直下”,而陳待制本來也是由此一下子想到謎底。但以茶床每為遊宴亦即戶外宴會而置,因有風之日擺不得,有雨之日擺不得,若待制難得的遊宴之興偏與難得之風雨相值,豈不是經年度歲“下”不得。惟陳恭公始終不悟這裏幽默中的諷意,因此百思不得其解。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一:“頃有老內侍為愚道,昭陵遊幸後苑,每獨置一茶牀,列肴核以自酌。”昭陵,宋仁宗也。兩事正好可以互看。出遊而以茶床相隨,其情景也還可以援畫為證,如南宋無款《洛神賦圖》(故宮博物院藏),傳劉松年《西園雅集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又故宮博物院藏《春遊晚歸圖》(圖六:1)。宋人筆下帶著敘事意味的繪畫常常寫實成分為多,用來與史實對照便每有契合。《西園雅集圖》繪北宋故事,即王詵庭園中的一次群賢聚會。兩米余的一幅長卷,其中從者荷物過溪橋的一段,繪擡“行具”者二,頂食盒者一,肩打扇挾棋盤者一;與橋上幾人相呼應者,肩負茶床,正在橋頭回首顧望。《洛神賦圖》雖是古典題材,但輿服卻並非盡從與故事相應的古制,而是多援“今典”,如隨從中的行具,如照例與行具結為一組的茶床。至於《春遊晚歸圖》,則可以說是筆繪當時,因更有細節刻畫的微至。隨行中,肩茶床者一[15]。荷交椅者一。又一人挑擔荷行具,擔之一肩,為燎爐與點茶用的長流湯瓶,另一肩為“遊山器”[16],或曰“食匱”——沈括《忘懷錄》“行具二肩”條,於“食匱”中的諸般器具曾一一臚陳[17]。又肩茶床者身旁,一人手提竹篾編作外罩的瓶,梅堯臣“青篾絡瓶方出戶”[18],所雲正是此物。它在宣化遼墓壁畫中也有刻畫清晰的形象[19](圖六:2、3),由元末明初編纂的日用小百科《碎金》中,可知其名為“酒絡”,見《家生篇》“竹器”條。畫中的交椅且特別繪出靠背上端連著的荷葉托,此式乃見於宋人筆記[20],而這裏又正好見出茶床與椅子的組合。

 與傳世繪畫呼應的另一個好例,為彭山縣亭子坡南宋虞公著夫婦合葬墓中發現的一組浮雕作品,即西墓室享堂東、西兩壁分別安排的出行圖和備宴圖[21]。西壁出行圖以一乘暖轎為重心,兩邊儀仗煊赫,中有負交椅者一(圖七:1)。東壁備宴圖分作上下兩部,上方浮雕長方形高桌一,上有坐在溫碗裏邊的酒註,又與之配合的酒台子一對。桌子的前方放著專用作盛酒的長瓶,其中一個放在座子裏。圖的下方,一邊為“行具二肩”。一肩燎爐,爐上有炭火,上置兩個用作點茶的長流湯瓶;另一邊為形制小巧的茶床,上置帶托子的茶盞。茶床與酒桌相對設,二者的區別恰好見得分明(圖七:2),而東、西兩壁的內容又有著相互間的呼應。公著是左丞相忠肅公虞允文之子,以父蔭補承事郎,歷官至中奉大夫,其妻為丞相衛公留正之女,那麼享堂浮雕表現的正是仕宦人家的生活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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