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沈香屑第二爐香(七)

第二天,他到校長的辦公處去交呈一封正式辭職的書信。巴克玩弄著那張信紙,慢慢地問道:“當然,你預備按照我們原來的合同上的約定,在提出辭職後,仍舊幫我們一個月的忙?”羅傑道:“那個……如果你認為那是絕對必要的……我知道,這一個月學校裏是特別的忙,但是,麥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還有蘭勃脫,你也表示過你覺得他是相當的可靠……”巴克道:”無論他是怎樣的可靠,這是大考的時候,你知道這兒少不了你。”羅傑不語。經過了這一番搗亂,他怎麼能夠繼續和這裏的教授,助教,書記們共事?他怎麼能夠管束宿舍裏的學生?他很知道他們將他當做怎樣的一個下流坯子!巴克又道:“我很了解你這一次的辭職是有特殊的原因。在這種情形下,我不能夠堅持要求你履行當初的條件。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肯在這兒多待三個禮拜,為了我們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經說過了,今天我願意再說一遍:這回的事,我是萬分的對你不起。種種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說不出的抱歉。也許你覺得我不夠朋友。如果為了這回事我失去了你這麼一個友人,那麼我對我自己更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為了職務而對不起自己,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羅傑為他這幾句話說動了心。他是巴克特別賞識的人。在過去的十五年,他辦事向來是循規蹈矩,一絲不亂的,現在他應當有始有終才對。他考慮了一會,決定了道:“好吧,我等考試完畢,開過了教職員會議再走。”巴克站起身來和他握了握手道:“謝謝你!”羅傑也站起身來,和他道了再會,就離開了校長室。

他早就預料到他所擔任下來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實比他所想的還要覆雜。他是理科主任兼舍監。在大考期間,他和學生之間極多含有個人性質的接觸。考試方面有口試,實驗;在宿舍裏,他不能容許他們有開夜車等等越軌行動;精神過分緊張的學生們,往往會為了一些小事爭吵起來,鬧到舍監跟前去;有一部分學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經松弛,必定要有猛烈的反應,羅傑不能讓他們在宿舍裏舉行狂歡的集會,攪擾了其他的人。羅傑怕極了這一類的交涉,因為學生們都是年少氣盛的,不善於掩藏他們的內心。他管理宿舍已經多年,平時得罪他們的地方自然不少,他們向來對於他就沒有好感,只是在積威之下,不敢作任何表示。現在他自己行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嚴,他們也就不顧體面,當著他的面出言不遜,他一轉身,便公開地嘲笑他,羅傑在人叢中來去總覺得背上汗濕了一大塊,白外套稀皺地黏在身上。至於教職員,他們當然比較學生們富於涵養,在表面上不但若無其事,而且對於他特別的體貼,他們從來不提及他的寓所的遷移,仿佛他這些年來一直住在旅館裏一般。他們也不談學校裏的事,因為未來的計劃裏沒有他,也許他有些惘然。他們避免一切道德問題;小說與電影之類的消閑品沾著男女的關系太多了,他們不能當著他加以批評或介紹,他們也不像往常一般交替著說東家長西家短,因為近來教職員圈內唯一的談資就是他的婚姻。連政治與世界大局他們也不敢輕易提起,因為往往有一兩個脾氣躁的老頭子會氣籲籲地奉勸大家不要忘了維持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於是大家立刻寂然無聲,回味羅傑安白登的醜史。許許多多的話題,他們都怕他嫌忌諱,因而他們和他簡直沒有話說,窘得可憐。他躲著他們,一半也是出於惻隱之心,同時那種過於顯著的圓滑,也使他非常難堪。然而他最不能夠忍耐的,還是一般女人對於他的態度。女秘書,女打字員,女學生,教職員的太太們,一個個睜著牛一般的愚笨而溫柔的大眼睛望著他,把臉嚇得一紅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識突然發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該作的事來。她們鄙視他,憎惡他,但是同時她們畏畏縮縮地喜歡一切犯罪的人,殘暴的,野蠻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這兒耽得久了,總有一天她們會把他逼成這麼樣的一個人。因為這個,他更加急於要離開香港。

他把兩天的工作並在一天做。愫細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難於解決。英國的離婚律是特別的嚴峻,雙方協議離婚,在法律上並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瘋狂,或因罪入獄,才有解約的希望。如果他們僅僅立約分居的話,他又不得不養活她。他在香港不能立足,要到別處去混飯吃,帶著她走,她固然不情願,連他也不情願;不帶著她走,他怎麼有能力維持兩份家?在目前這種敵視的局面下,愫細和她的母親肯諒解他的處境的艱難麼?但是她們把他逼瘋了,於她們也沒有什麼好處。他相信蜜秋兒太太總有辦法;她是一個富有經驗的岳母,靡麗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順利地離了婚麼?

愫細早已回家去了,蜜秋兒太太幾次三番打電話和托人來找羅傑。羅傑總是設法使人轉達,說他正在忙著,無論有什麼事,總得過了這幾天再講。眼前這幾天,要他冷靜地處置他的婚姻的糾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這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考試總算是告了一個小段落。麥菲生夫婦和巴克的長子約他去打網球。他們四個人結伴打網球的習慣已經有了多年的歷史了;他們現在不能不照常地邀請他,是因為不願他覺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他不能不照常去,也是因為不願他們覺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然而異樣總有些異樣的;麥菲生太太一上場便心不在焉,打了幾盤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的兒子陪她坐在草坪邊的長椅上,看羅傑和麥菲生單打。羅傑正在往來奔馳著,忽然覺得球場外麥菲生太太身邊多了一個女人,把手搭在眉毛上,凝神看著他,一面看一面對麥菲生太太說一些話,笑得直不起腰來。麥菲生太太有些局促不安的樣子。他覺得他自己是動物園裏的一頭獸,他再也打不下去了,把網拍一丟,向麥菲生道:“我累了,讓巴克陪你來幾盤罷。”麥菲生笑道:“你認輸了?”麥菲生太太道:“人家肯認輸,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該歇歇了。巴克給他父親叫去有事。天也晚了,我們回去吧。”羅傑和麥菲生一同走出了球場。羅傑認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帶有猶太血液的英國人,一頭鬈曲的米色頭發,濃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頭上;生著一個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後縮著。微微凸出的淺藍色大眼睛,只有笑起來的時候,瞇緊了,有些妖嬈。據說她從前在天津曾經登台賣過藝,有一身靈活的肉;但是她現在穿著一件寬大的蔥白外衣,兩只手插在口袋裏,把那件外衣繃得筆直,看不出身段來。毛立士為了娶哆玲妲,曾經引起華南大學一般輿論的不滿,在羅傑鬧出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數一數二的聳人聽聞的舉動了。羅傑自己就嚴格地批評過毛立士。他們兩人間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現在毛立士的報覆,也就更為香甜。哆玲妲自從搬進了華南大學的校區內,和羅傑認識了已經兩三年,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那麼註意過,她向羅傑和麥菲生含笑打了個招呼之後,便道:“我說,今天晚上請你們三位過來吃便飯。我丈夫待會兒要帶好些朋友回來呢,大家湊個熱鬧。”麥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對不起,我有些事,怕不能夠來了!”哆玲妲向麥菲生道:“你呢?我告訴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白蘭地,我有點疑心他是上了當,你來嘗嘗看是真是假?”又向麥菲生太太笑道:“這些事只有他內行,你說是不是?”麥菲生太太不答,麥菲生笑道:“謝謝,我準到。幾點鐘?”哆玲妲道:“準八點。”麥菲生道:“要穿晚禮服麼?”哆玲妲道:“那用不著。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來不可!你好久沒到我們那兒去過了。”羅傑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個約……”他們一路說著話,一路走向山叢中的石階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來,晚知道也得來!”她走在羅傑後面,羅傑忽然覺得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他滿心憎厭著,渾身的肌肉起了一陣細微的顫栗。回過頭去一看,卻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著的苔綠綢子圍巾,被晚風卷著,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來。他不由地聯想到愫細的白綢浴衣,在蜜秋兒家的陽台上……黃昏的海,九龍對岸的一長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現在,又是黃昏了,又是休息的時候,思想的時候,記得她的時候……他怕。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單獨一個人呆在旅館裏。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們又談不到一堆去;他們都是文人。”麥菲生插嘴道:“對了,今天輪到他們開他們的文藝座談會,一定又是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麼偏揀今天請客?”哆玲妲噗嗤一笑道:“他們不是喝醉了來,也要喝醉了走,有什麼分別?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來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氣,怪可笑的!”羅傑想了一想:大夥兒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謝謝你,我來!”哆玲妲穿著高跟鞋走那碎石鋪的階梯,人搖搖晃晃的,不免膽寒,便把手搭在羅傑肩上。羅傑先以為是她的圍巾,後來發現是她的手,連忙用手去攙麥菲生太太,向麥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麥菲生的臂膀。四個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麥菲生夫婦分道回家,羅傑獨自下山開了汽車回旅館,換了衣服,也就快八點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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