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廟,並未有紅墻黛瓦,也不見挑檐鬥拱,就只是一間農業合作社時期的學校教室。記憶中,整間教室都是屬於神的,而且還有神龕,香盤,也有雕著龍首的磚石。後來,廟被一家人間隔去一大半做了磨面房,一小半留給神——就是這小小的地方,也還是被堆放的鑼鼓龍節獅子頭等社火器具占去了大半,神被擠在角落裏一張破桌上,再後來,沒有了神龕,再後來,那些雕刻著龍首的磚石也沒了蹤影,香盤沒有了,便用屋頂的幾篇筒瓦圍一個。

平常日子,除了一群窸窸窣窣的老鼠爬桌攀梁,這裏咬咬,那兒嚼嚼,順便留下滿地的排泄物,或許只有夏日午後的孩童們,在跟夥伴捉迷藏的時候,才偷偷地進來,鉆進堆雜物後面藏起來。但卻經常會第一個被發現,因為滿地灰塵上那清晰的腳印出賣了他。也可能在某個月夜裏,當很多人都睡了的時候,被兒媳婦打罵後的瘋嬸嬸會造訪,她一邊敲打著那面破鼓,一邊哭訴兒媳打了她。清官難斷家務事,其實連神也難斷,因為我以為,那個惡媳會瘸腿或胳膊疼,但她依然那麼囂狂,依舊拿起燒火棍打在婆婆身上。

當然,破廟也會有繁華的時候,那時候,全村人幾乎都造訪——每年正月初九,村裏照舊都會起社火,而起社火第一道程序便是敬神。

這一天,晚飯後,無論是滿臉溝壑的莊稼漢,穿著仿名牌的打工仔,挺著將軍肚的大老板,戴眼鏡的大學生,以及婦女姑娘孩童們,都會齊聚於此,甚至連那些身體不好的,古董一般雪藏的老人們,也都被家人攙扶了出來。

寒風嗚咽中,鑼鼓齊響,鞭炮齊鳴,龍獅齊舞,而那破桌上瓦圍的香盤中,早已立滿了密密麻麻的香,香煙繚繞,破敗之中竟也縈繞出一股威嚴來。

“跪——,”帶頭老人呼喝一聲,男人紛紛作揖,下跪,叩首,那一刻,仿佛所有的投機鉆營,一切的乖戾張狂,滿眼的傲慢無禮,暗藏的沽名釣譽,都彎下了腰,低下了頭。然而,又有幾分情願是向神俯首呢?又有幾分祈願會向神訴說呢?或許只是演繹著古老相傳的一套儀式罷了。

待到敬神的程序完畢,就開始表演社火了。破廟外的場子裏,人們圍成了一個大圈。圈子裏,裝扮財神的,裝扮靈官的,走起來一步一頓的樣子,似乎是要抖落出神仙的架子來;就連念禱語,呼喝什麼“一打風調雨順,二打國泰民安……”也是變著調兒,聽著一本正經,卻又覺得很是好笑。其後,還有拋著繡球的,逗惹得獅子前撲後退,立身打滾,形象有趣。舞龍的,高低變化,翻轉盤旋,龍身蜿蜒之間,似是騰雲駕霧一般。頂著小獅子頭盔、胖娃娃頭的孩子們更是歡騰不已。那一刻,鑼鼓響得更歡了。圈子外,有些孩童並不看圈子裏的熱鬧,而是你追我趕,玩得不亦樂乎;頑劣一些的,會點燃一枚鞭炮扔進人堆裏,換來的也不再是呵斥和毒打,而是一陣笑罵。那些古董一般的老人們,裂開沒有了牙齒的嘴,笑得皺巴巴的一張臉褶皺更深了。

破廟外,一如既往的熱鬧。

走進那窄小的廟裏,只見瓦圍的香盤後,擺著一個紙疊的神牌,前擺著幾樣貢品,依舊香煙繚繞,照樣燭火搖曳,卻再不見有一幫年長者坐在神的下首,談古論今,講述神跡,也不見有幾個小孩子會乖巧地坐在爺爺們旁邊,細心聆聽,聽著那些懲惡揚善的神怪故事,看著那繚繞而起的香火,冥冥中似乎有一雙威嚴的眼睛在註視著,以致讓非分之心、頑劣品行、乖張性格……所有不好的都屏息靜氣,不敢擡頭……

後來有一天,我問父親,那裏面到底有沒有神?沒想到父親的答案卻讓我著實吃了一驚:“哪有神,只剩一些小毛鬼了。”

即使簡陋,本還是廟,本應是神的居所,但卻被私欲分隔,被鼠類玷汙,被塵灰蒙蔽,不清掃打理,於是一步步走向破敗,最後連神也不在了,成了小鬼肆虐的地盤。那麼人心呢?如果被欲望占據,被名利腐蝕,被懶惰充塞,不拂拭擦抹,是不是也最終會被小鬼侵占了呢?

我不知道,但我看到,那些過年時作揖下跪叩首的人們,當直起身子之後,投機的依舊鉆營,乖戾的照樣張狂,傲慢的還是無禮,沽名的仍然釣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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