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可可西里》:敘事削減與境遇凸現(2)

二、敘事:削減戲劇性和冷高潮

 

本片的劇作方法或者敘事形態有哪些引人註意的地方?我看到,作者顯示出雄心勃勃的姿態,在與觀眾的對話關系,與現存藝術成規的對話關系等方面都表示了自己的大膽。本片的敘事是一種反主旋律敘事,就商業故事片來說也是脫離常規的。這是一種另類對話的方法,它顯示了創新沖動,同時也是一種常見的吸引眼球的方法。但是,後面我要分析到,我認為這種新異的風格設計具有平穩紮實的基點、是跟作者強烈的現實感相聯系的。

就常規劇作的規範來說,我看到只有時間的清晰座標被作者規矩地遵循,其它敘事因素都跟常見的“故事片”有很大或者是帶根本性的不同。

本片的色彩處理是消色,朝灰走,畫面只有幾個場景用了飽和色,而且不回避大量的高反差鏡頭和大量夜景。有一些能拍到天空的鏡頭是可以拍得透藍透藍的,但本片沒有一個那種誇張、提純、人造的漂亮鏡頭,這跟主旋律電影的唯漂亮主義形成強烈對照。(關於唯漂亮主義的形態和概念可以參見拙作《張藝謀與“唯漂亮主義”》《新聞周刊》2004年9月13日、《將“唯漂亮主義”推向世界》《新京報》2004年7月19日)劇作跟它的色彩處理好像有呼應,沒有強化、沒有機巧,沒有華彩。本片的故事性很低,我將大陸電影中這兩年出現的這類作品稱為一種削減戲劇性或者低戲劇性的劇作。有的評論對這一點持有負面看法:“‘故事’成了中國電影最大的瓶頸。而在《可可西里》種,我們很難看到主創在這方面有所建樹的努力。……逃避了“故事”這個中國電影的核心問題。”(劉錚《可可西里》:遺憾的缺失載2004年10月14日《新京報》C50版)的確,在亞里士多德的戲劇理論中,情節是第一位的,語詞是第二位的,這是我們幾千年來寫戲、看戲的默契。本片劇作上因果事件用得少,偶然這一因素用得多;劇作技法上也沒有用技巧來造眩目效果;結構上連開端、發展、高潮的三段式的情節曲線也不講究。但這里我看到的不是現代主義的反戲劇性,本片是有時間座標的。與反戲劇性不同,本片是走向主題的,是在理性主義的信念中,是在“主體”(理性的)和被主體認識的“真實”(在討論中可知的)的信仰中很“古典”地營造敘事文本。

削減戲劇性還表現在本片劇作沒有設立人物之間的對立,反面人物“我們老板”在劇作意義上沒有寫,直到結尾才有讓觀眾認識的筆觸。而且,這個本片的高潮點也是低情節性的寫法:主人公死的第一原因並不是“我們老板”。我們不知道,如果不是手下人慌忙開槍,“我們老板”會拿日泰怎麽樣,打死他?揍一頓?繳他的槍?這種高潮的處理是很冷的。導演似乎在竭力地、小心地避免自己在敘事中顯示出調動觀眾情緒的企圖。在大陸今天的語境中,煽情一詞多數被看作貶義。 本片劇作上的這種非因果性提供給我們的是作者看到的生活景況,這種劇作不是帶著觀眾進入情節,而是進入一種情境。那麽,本片的戲劇張力在哪里?我認為最主要的就在影片的死亡懸念和物質環境構成的境遇中。因為對現實的展現具有極大的生活態,所以要把偶然性作為給我們看到、讓我們感到的生活性質。這背後蘊涵的感受是:理性、法制、善有善報這一系列美麗信念和願望在這塊土地上是如何被狂風刮得煙消雲散。因為劇作的情節性很弱,所以在時間交代和敘事進程上,字幕的第XX天成為時間串連的線索。

在經典的戲劇性電影中,鋪墊的事件或者人物性格會導致後面發生的事情,重大的逆轉一般要事先不只一次鋪墊,要在情節的推進中埋伏好。但本片的重大事件都沒鋪墊,為了稍微有點預示,劇作上只是用台詞提及一下而不是在情節中編排出帶有必然導向性的鋪墊。以最後高潮段落的兩個人死亡為例,都不是在情節中推進,也不是靠沖突中人物的動作必然相撞。劉棟被流沙吞掉,觀眾連這里會死人都不知道,只是前面晚上看星空時一個隊員提及自己帶路領進來的科學家被流沙埋了。高潮段落,日泰被偷獵者打死,原因是隊長日泰與偷獵者遭遇時只有他和一個作為局外人的記者。他們與別人走散的原因是自然的困境,而不是來自反面人物的沖突性動作。這個情景形成的原因只是用日泰和記者說的一句話交代一下:“他們能從雪山走出來嗎?”這種交代性台詞跟後面的事件沒有什麽因果關系。

本片並不是60年代法國真實電影拍過的那種生活流形態,也不是現代主義的反戲劇性或者用無意義的絮語、無結局的等待來傳達荒誕感。它在鏡頭語言和敘事安排上有著自己明確的表意功能。導演試圖用一種真實境遇,用看不見的技巧構成戲劇張力和觀賞的吸引力。影片中有張力,有懸念,而影片中最大的懸念是死亡,是我們對人物面臨死亡威脅的擔憂。片頭引子中讓強巴被打死就是為了建置這個大威脅。但就我個人的觀賞來說,一直到洛桑等三人被扔在吉普車中,日泰跟記者念叨:“但願不要下雪,但願不要下雪”時才被人物面臨的死亡危險攝住了,緊接著洛桑在雪地上哭叫:“我們走不出去了。”音樂起,風聲襲來,死亡隨著漫天風雪籠罩在人物和觀眾頭頂。

我認為本片有高潮。一般的高潮是正邪兩個主人公之間的沖突,政治電影中往往是正面人物死去、惡勢力冷笑著離去。而本片中死亡的可怕是它帶著極大的偶然性。但是就是這種隨意的、失手的殺人凸現出殺人這件事情在影片營造或者展示的境遇中不算一回事情。本片是一種無抒情的悲劇,沈浸在無力、荒誕感中的悲劇。日泰死了,馬占林看他一眼,抄著手走掉。看看我自己的生活,這種死亡僅僅發生在沙漠上?這種無力和冷漠、荒誕只發生在可可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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