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柏拉圖我們拿起來就可以看,就一直在引用,為甚麼阿基米德我們只說他那個原理,再沒有甚麼別的傳下了。為甚麼希臘的人文、制度、史詩至今為人所引證,而希臘的化學物理則僅是一些名詞,其余的不堪入目了。為甚麼莎士比亞的幾乎每句話被世人反復誦讀,而中世紀的煉金術幾乎完全不為人知了。為甚麼三千年前的莊子寓言還為人所樂道,而三十年前的化學元素只有九十二種已落伍得一塌糊塗了。就是在一個普通家庭中,解釋一首杜甫的詩,子女要請益於父母;而算一題新數學,父母要求教於子女?一言以蔽之,有些知識,好像是變得很少,是越老越值錢;有些知識卻是變得很快,變得很多,是越新越可貴。於是我們慢慢感覺得出來,真的,文、哲、藝術的性質,與科學的性質有所不同。如果站在涇渭交匯的地方,凝視這一半是清的涇水,凝視另一半是濁的渭水,兩水雖然流入一個河床中,卻區分得如此,鮮明如此顯著。


現代的文化學者,比如,哈佛大學的布瑞頓(C. Brinton)也愛把知識界一分為二,一種是累積性的知識,一種是非累積性的知識。

非累積性的知識,可以用文學的例子來說明。二千多年前,一位希臘文學家把一些觀念提出來而闡明是與非,善與惡,美與醜等。二千多年後,我們所處理的差不多還是這些。在知識的領域裏並沒有增益多少。

累積性的知識則不同了,希臘科學家所談的星座,所談的物質的要素,所談的原子,現在不會有人重視了。換句話說,如果亞裏斯多芬,如柏拉圖,忽然降臨二十世紀,給我們一個演講,嫵媚聽起來還是頭頭是道。可是希臘科學家,比如阿基米德,如果忽然降臨二十世紀,他要補習許多物理上的功課,學習許多數學上的術語,才能與波耳或愛因斯坦交談。

或者我們用另一個方式說,一位中興大學的學生,並不比希臘的一位科學家聰明,但他比希臘科學家有更多的物理知識。他自然在文、藝、哲學上比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臘人知道更多的事實,但在科學上,他不僅是知道更多的事實,而且他明了更多事實間的關系,也就是他知道更多的定律,更多的原理。

這種累積性的知識與非累積性的知識的區分非常重要的。這種區分絕對不是說科學好而有用,文、藝、哲學壞而無用,這只是說就累積而言,這兩種知識是顯然不同的。………

我們回顧過去三百年,可以說累積性的知識累積得很快,而過去三千年,非累積性的知識累積得很慢,而快與慢,並不能以之為判斷優劣的標準。

我們有此衡度在心,現在就可以檢討這兩類知識對人類行為的影響了。對此一問題,已不只是個人的好與惡,團體的取與舍的問題,而是關聯到我們未來的生與死,存與忘,即是眼前的未來,不久的未來,


………牛頓的理論本來是物理界中的事,但他的影響卻是左右了三百年來的宇宙與人生觀。把來世上天堂的人生觀,一變而為今世在地上建天國的人生觀。這個變化是空前的巨大的。達爾文的進化論本來是生物界中的事,但他的影響力卻把進步的人生觀牢固的深印在人們的心中。弗洛伊德的理論本來是心理學上的事,但他的學說如同顏料使一切衣裳都變了色;如同鹽粒,使所有食物都變了味。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本來是物理界中的事,但他的流鳳所及吹進了法律的基本思想。這些影響,我們不僅是在感受,而是劇烈的在感受,一直的在感受。

我們再看一看非累積性的知識,我們如平心靜氣的檢討文學、藝術、哲學的歷史,也會發現同樣的劇烈震撼情況。

遠的說,如荷馬的史詩,比如伊利亞德,影響歐洲文化二千年。甚麼是伊利亞德呢?是戰爭的故事,是英雄的贊禮,但那是藝術本身,影響並不大,並沒有好多人對此事感覺興趣。但由那故事中人們所引申的結論卻是劇烈的。甚麼結論呢?即“戰爭是人類的常態,和平是短暫的休歇。”這種結論影響歐洲文明三千年。可以說每個歐洲人,都流著這種思想的血。

再舉一個例,梭羅用二事幾元在華頓湖邊蓋了一個小房子,釣了兩年魚,種了兩年豆,因不交稅,坐過一天牢,但他的不合作,抵抗宣言與華頓湖邊的日記,影響所及是甘地使那麼大個的印度獨立了。

羅素在所著哲學史中把拜倫立一專章,拜倫並不是第一流的詩人,更不是入流的哲學家,羅素闡釋他的理由,是他的影響無以倫比,沒有辦法不提出他來專章討論。

………我們隨便從不勝枚舉之例子中,舉出幾個好玩的例子來,主要的意思是在說明非累積性的知識,更有天翻地覆的影響。


但是,不論在科學中,或在藝術中,科學本身或藝術本身是一件事,從它們的本身中引起的聯想,或引出的教訓因而產生巨大的影響卻是另一件事。本身與教訓之間是不大有堅強的連鎖的。不大有共同的基礎的。有時這些聯想與教訓甚至可以說是荒唐的。可是因此產生的影響卻不能忽視,不容忽視。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前者是物理界的觀察與事實,後者所引出的教訓,但二者之間的聯系是很脆弱的。但你不能說這句話沒有影響中國幾千年嗎?莊子看到山中大樹,因成材而被砍,看到家中小鳥,因不鳴而被殺。因而說出一套倫理,即做人之道在材與不材之間。這種觀察與因之而生的教訓之間的聯系,也是非常脆弱的。但你不能說它沒有用,甚至可以說它太有用了。

………不論有一個科學的事實上,或由於一首詩上,或由於一部小說上,甚至由於一童話上,引申出另一套教訓來,都是可以參考的,不可以供論證。但人類的心靈卻專愛在一件科學新發現前,引發教訓。比如我們在問,紅樓夢究竟是在說甚麼?畢加索究竟是在畫甚麼?在文藝批評界,對這種問題與這種態度,叫作對藝術的糟蹋,同樣的,我們問相對論究竟給我們甚麼教訓,進化論究竟給我們甚麼簽示,這類問題也是對科學的糟蹋,糟蹋縱然是糟蹋,但這種糟蹋,從未間斷過,甚至在音樂雕刻、分子構造中,人們偏要在裏面找教訓,找不相幹的寓意。

一位政治學家巴瑞圖(Pareto)看到這種情況,說過這樣的話:

古時候,希臘的水手們祭祀海神Poseidon,所謂海神在今日看來是不可能證明其存在的。因為水手祭祀海神,而使自己信心大增,紀律良好,合作無間,因此平安渡過了海險。既然Poseidon是如此有用,那麼可以說Poseidon是真的。

一個荒唐的笑話與無稽的謊言,如果只拿它對人類所產生的效果來論斷,有時也可以變成真的了。


………所以說,知識本身是一回事,從中引發出教訓是另一回事。知識不論是累積性的,或非累積性的,都能產生巨大的影響。累積性的知識不能剝奪非累積性的知識發言的權利,正如非累積性的知識不能剝奪累積性的知識發言的權利。因為就學術本身而論,個人幹個人的事,無資格批評對方,而引申出來教訓而論,影響與本身間都是連鎖極脆,基礎薄弱的。


東歐流行一個笑話:

“甚麼是哲學?”

“在一黑屋中找黑貓。”

“甚麼是馬克思哲學?”

“在一沒有黑貓的黑屋中找黑貓。”

“甚麼是馬克思列寧哲學?”

“在一沒有黑貓的黑屋中找黑貓而且大喊‘我已找到了。’。”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於臺中)

(摘自散文《知識與智慧》,陳之藩,1986,見《陳之藩散文集》之《一星如月》篇章,頁15-25,臺北遠東圖書公司)

Views: 381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