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喜歡日出甚於日落,對於別人來說日落或許是一天的終點,而對於她來說,那才是令她翹首以待的一刻。

文欣是個鋼琴教師。自六歲那年開始學琴,小學畢業時已拿到鋼琴八級證書。她熱愛音樂,不太愛和別人說話,只把孩子們換到家中來教他們彈鋼琴。所有交流僅限於音樂,曲罷,她便微笑著喚他們離開。

曾有學生問她有男朋友嗎?她回答說有啊當然有。

文欣害怕見陌生人,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家教孩子們彈琴,很少接觸外面的世界。和他們在一起,生活變得很幹凈。沒人會過問她的生活,也沒人去偷窺她的過去。更沒有人會關註她的未來。

這是她想要的,無需太多言語太多表情就可以詮釋的世界。

認識藍,文欣多少還是有點驚訝的。來學琴的孩子通常都是媽媽帶著來的,只有叮叮是爸爸每周兩次地帶來。他不像街上那些充滿塵埃的陌生人。在藍面前,文欣感覺自然許多。

叮叮是個乖巧的孩子,彈鋼琴進步很快。她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個小小的自己,坐在高高的鋼琴凳上,一點點地朝夢想邁進。文欣疼愛叮叮,當無意中知道叮叮是個沒有媽媽的孩子時,她對這個有著音樂天賦的小人兒就更加憐惜。

藍也註意到這個年輕溫柔的鋼琴教師,她的話不多。臉色總顯得有點蒼白,也許因為不常出門,所以總欠缺一點健康的血色。

每次上完課藍都試圖與文欣交談,而她的思緒卻總有點恍惚,三言兩語後便婉轉拒絕與他的交流。藍發現,她的眼神裏有一種抽離的空洞。

度過一個漫長的白天,教完幾個孩子彈琴,終於迎來她的夜。文欣把窗簾拉上,密密實實的,沒有睡意她卻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一個信念堅強地充斥著她的腦海,不一會兒她便沈沈睡去。

於是曙光開始降臨,她嘴角綻放出了微笑。那才是開始。文欣對自己說,結束了一個紛紛擾擾的夢,那才是開始。

Ken,我來了。一個長發男子站在離文欣不遠的地方,整個人沐浴在一片耀眼的陽光中。文欣興奮地看著他,說我好想你,你知道嗎。他回頭走到她身邊,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註視著她,微笑。

Ken,你怎麼不說話。文欣有點難過。你怪我陪你的時間太少嗎?沒有回答,他眼神中滿是疼愛。今天我陪你久一點好不,Ken,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她順從地依偎在他身邊,時間悄悄地穿越過他們的身體,然後不動聲色地將他們分隔。

早上十一點便會有學生來上課。這是每天上午最早的一堂課,可文欣的面容仍然疲憊而憂郁。當藍見到她時心裏暗暗吃了一驚。

藍先生?你怎麼會來,叮叮不是下午的課嗎?

叮叮有點不舒服,我來幫她請假的。

哦,其實你打個電話過來就是了。

我碰巧經過,就上來跟你說一聲。你臉色不太好,生病了嗎?

沒關系,不要緊。

是嗎……對了,我問問能把叮叮的課調到早上嗎?

是現在這個時間嗎?這個時間已經安排學生了……

那就提早一些上課吧,叮叮早起一點沒關系的!

這個……不行!文欣的態度突然變得很堅決,眼神也強硬起來。

藍盯著她的眼睛沈默了幾秒鐘,點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到底文欣是個怎樣的人?聽很多孩子的家長說,文老師早上從不上課,幾乎所有的課都從接近中午才開始的。而晚上所有時間,她也是留給自己的。叮叮說文老師是個大懶蟲,每天要睡上十二小時呢!開始時藍還半信半疑,可那天藍第一次看見上午的她,才想起叮叮說過的話。

上午的文欣,臉色蒼白神情疲憊。下午的文欣,蒼白的臉龐卻有一抹淡淡的紅潤,眼神充滿希望。遊離的思緒,抽離的眼神。夢遊一般的按部就班和安靜。十二小時的睡眠……十二小時的睡眠……藍忽然想到了什麼。

藍費了好大勁才說服文欣答應他的邀請,晚上七點,在一家小小的西餐廳共進晚餐。

文欣打扮得很得體,一條素色的連衣裙,長頭發束在腦後。她比約定時間晚了一些到,剛坐下,臉上便流露出了一點不太自然的神情。

文欣吃得不多,進餐時很安靜,藍看得出她在擔心什麼,她總有意無意拒絕和別人交流。藍不說話,只默默地註視著眼前的她,一舉一動都禮貌而莊重,臉上的表情卻很僵硬。只要文欣不彈鋼琴。整個人就開始遊離起來。

活像一個被盜走靈魂的人,只剩下形骸在機械化地完成一舉一動。

晚上八點整,文欣放下刀叉起身準備告辭。藍按住她的手,你先別走,我想跟你談談。她急忙縮回手,對不起,我要離開了。說完便匆忙準備離開餐廳。

剛走了幾步。身後響起藍的聲音,你是不是在逃避什麼?文欣猛地停下腳步。藍說,你還要準備欺騙自己多久?

太陽從地平線上漸漸升起,文欣和ken並肩坐在沙灘上,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說我夢見了個危險的人,我該怎麼辦?他看著她,要相信自己的感覺。我不會離開你的。文欣嘆氣,我真想永遠和你一起,不要再回到那個擾人的夢境中去。我害怕有天我會再也醒不來。Ken說,不會的,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就不會離開。文欣憂郁地望著他,Ken,你不要再一次離開我,好不好……

叮叮告訴藍,文老師病了,這周不用上課。當藍趕到醫院時,文欣睡著了。藍從護士口中得知,她入院是因為嚴重貧血,以及失眠。

病床上的文欣,臉色白得像紙一般。護士說文欣昨晚用過幫助睡眠的藥,但現在藥效應該過了,不知為何她還沒醒。

文欣,你是不是不想醒?藍在文欣耳邊輕輕問。

文欣睡得很熟,呼吸平穩得如嬰兒一般。藍第一次見到神情如此安穩的文欣,竟然是在她現在沈睡的時候。她的嘴角微微的上揚著,像在經歷一場美好的夢,讓人不忍喚醒她。此刻的文欣才是真正的文欣,現實中的文欣。

Ken,我很害怕見不到你。文欣從身後緊緊地摟著他的腰。你不要離開我!不要趕我走!他沈默,任憑她淚流滿面。為什麼見到你越來越難了?我怎樣才能每天都和你一起?文欣哽咽著。Ken說,文欣,我可能要走了。為什麼?文欣很驚愕。因為接你的人來了。文欣,你該醒來了。

文欣,你要努力睜開眼睛,看看我,看看現實的世界。

文欣,文欣……

一點一點,黑暗中有光線漫漫滲透。文欣睜開眼,眼淚隨即流下來。你是來接我的嗎?她問。

是的,藍說。歡迎回來。

夢境與現實只是一步之遙,文欣寧願把現實當作夢一場,卻沈溺在自編自導的夢境中,把對往事的緬懷,以及自己的期待與幻想一點點地融進去。每當夜幕降臨,文欣便準備迎接自己精心制造的夢境,在那裏她可以得到很多她想得到的東西,包括那些已經失去的。全部可以找回來。

日覆一日。她逐漸開始期待黑夜。十二小時的睡眠,足以與現實媲美。但即使再怎樣冠冕堂皇,那只是欺騙自己的借口。怕只怕有一天猛醒了,從此便得承認現實的存在。

三天後,藍來接文欣出院。

你不能永遠沈溺在自己夢境中,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你要嘗試接受現實,知道嗎?藍對文欣說。

文欣問,為什麼要幫我?

藍說,因為不想你重覆我曾經的錯誤。

文欣緩緩地跟在藍身後,瞇著眼擡頭對著天空自言自語,這是你的決定嗎?

不,這不是他的決定。藍說,是你自己的決定。

文欣驚愕地望著他,你怎麼知道……

藍停下腳步,Ken是我高中同學。五年前我見過你,在Ken的告別儀式上。

文老師,我以前怎麼沒聽你彈過這首曲子呀?叮叮問。

文欣摸摸她的頭說,因為這曲子是有靈魂的。

什麼是靈魂?文老師你有靈魂嗎?

文欣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藍,我呀不小心把靈魂弄丟了一段時間。

現在呢?叮叮追問。

現在我回來啦!文欣笑著說。文老師再給你彈一次這曲子,好不好?

鋼琴的聲音如流水般流淌,藍認得這曲子。很多年前,他的妻子還在人世時,也曾彈過這首曲子給他聽。

是理查得·克萊德曼的《夢中的婚禮》。


心靈劄記


別離是時間的延伸,是空間的阻隔。對處於凡世的我們,別離不是一種習慣,而是一種的煎熬。文中文欣的遭遇,本是極為傷感的,然而她又是幸運的,她遇見了藍,那個將她從夢中喚醒的人,那個來接她的人。

當我們也被這樣的夢苦著的時候,也許,我們也在期待像藍一樣的人,來把我們喚醒。(湯可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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