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1.5

正像強者能變成弱者一樣(特定情況下必定如此),反過來,典型的自殺者常常能把他的明顯的弱點變成力量和支柱,事實上他也經常這樣做。荒原狼哈裏就是這樣。和成千上萬的同類一樣,在他的想象中,通向死亡的路隨時都為他敞開著。因而,他多愁善感,充滿幻想,不僅如此。他還從上述思想中吸取安慰,以此作為安身立命的立足點。和所有同類人一樣,任何失望、痛苦、惡劣的生活境遇都會馬上喚醒潛伏在他身上以一死而求解脫的願望。久而久之,他卻把這種傾向,發展成一套有益於生的哲學。他想,那扇太平門始終為他敞開著,這種想法給他力量,使他好奇,去飽嘗各種痛苦和劣境,在他遭遇不幸的時候,有時他會有一種類似幸災樂禍的感覺,他想:“我倒要看看,一個人到底能忍受多少苦難!一旦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我把太平門一開就擺脫了劫數。”許多自殺者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而獲得巨大的力量。

另一方面,所有自殺者都熟悉如何抵制自殺的誘惑。他們每個人在靈魂的某個角落清楚地知道,自殺雖然是一條出路,然而卻是一條不太體面的、不太合法的緊急出路,從根本上說,讓生命來戰勝自己、擺布自己,比用自己的手結束生命高尚得多,美好得多。這種認識,這種虧。心感(它和那些所謂的自滿自足者的兇惡良心同出一源)促進大部分自殺者持久地和各種誘惑作鬥爭。他們苦鬥著,如同慣竊和他的惡習鬥爭一樣。荒原狼也熟悉這場鬥爭,他曾經變換過各種武器進行鬥爭。後來,到了四十七歲那年,他忽然靈機一動,產生了一個僥幸的、不無幽默的妙想,這個妙想常常使他高興。他把五十歲的生日定為他可以自殺的日子。他和自已談妥,在這一天,他可以根據當天的情緒決定是否利用太平門。不管他還會遇到什麽情況,生病也好,赤貧如洗也好,經歷各種痛苦和辛酸也好,所有這一切都不再遙遙無期了,這一切最多也只有幾年、幾月、幾天之久了,過一天少一天,過一年少一年I賓的,現在有些煩惱不幸,他比過去容易忍受得多了。要是在過去,這些苦惱不幸會折磨得他坐臥不安,使他的心靈受到震撼。當他由於某種原因感到特別不適,除了生活日益寂寞、潦倒、粗野外,還遭遇其他種種特殊的痛苦和損失的時候,他就對痛苦說:“你等著吧,再過兩年,我就能主宰你們了!’然後,他就滿心喜悅地去想象:他五十歲生日那天早晨,他拿起刮臉刀,辭別一切痛苦,走出太平門,隨手把門關上時,信件和賀詞像雪片一樣向他飛來。那時,痛風、憂郁、頭疼、胃痛就都只好認輸了。

現在尚需對荒原狼性格的各個現象,尤其是他對市民性的特殊關系進行解釋。這些現象都與他們的基本原則有關。我們就以他對市民精神的關系為出發點來觀察吧。

根據他自己的看法,荒原狼完全置身於市民世界之外,他既沒有家庭生活,也沒有功名心。他覺得自己完全是與世隔絕的個人,時而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頗有天資;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他有意識地蔑視資產者;因為自己不是資產者而感到驕傲。然而在某些方面,他的生活完全像個資產者,他在銀行裏有存款,他資助貧窮的親戚,他對穿著雖然不在意,但是他的衣服卻也得體,並不破爛,他力求和警察局、稅務局以及諸如此類的權力機構和平相處。此外,一種強烈的、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常常把他引向小康人家的小世界,使他向往庭院潔凈、樓梯間擦得鋥亮的雅靜住房,在這些房子裏充滿整齊與舒適的氣氛。他身上壞毛病不少,他放肆浪蕩,覺得自已不是普通人,而是個怪人或天才,對此他也頗為得意。但另一方面,他從來不曾在市民精神已經消失的地方居住生活過。他既不曾在權力在握、具有非凡才能的特殊人物的環境中安過家,也不曾在罪犯或被剝奪權利的人那裏住過。他一向在小康人家寄宿,他同他們的生活水平和環境始終是非常適應的,即使他和他們處在對立和反叛的關系之中。此外,他是在小資產階級的教育下長大的,從那裏接受了許多概念和模式。理論上,他一點不反對娼妓,但他本人卻沒有能力認真對待一個妓女,他也不能真正地把她們看作是自己的同類。對被國家和社會唾棄的政治犯、革命家或思想方面的教唆犯,他能夠愛如手足,而對小偷、盜賊、強奸殺人犯,他只能保持有產者的尊嚴,絕不同流合汙。

這樣,他的知識與行為也分成兩半,其中一半所認可和肯定的始終是另一半所反對和否定的。他是在一個有教養的有產者家庭中長大的;那裏有固定的形式和道德風尚,所以他的一部分靈魂始終不能擺脫這個世界的秩序,雖然他個性化的程度早已超越普通市民許可的尺度,但他早已不受普通市民的理想和信仰的內容所約束。

作為永恒人性的‘市民精神”,無非是企求折衷,在無數的極端和對立面之中尋求中庸之道。我們從這些對立面中任意取出一對為例,例如聖者與縱欲者的對立,我們的比喻就很容易理解了。一個人有可能獻身於精神,獻身於向聖潔靠攏的嘗試,獻身於聖賢的理想。反過來,他也有可能完全沈溺於欲望中,一味追求私欲,他的全部活動都是為了獲得暫時的歡樂。一條路通往聖人,通往獻身於精神,把自己奉獻給上帝。另一條路通技縱欲者,通往沈溺於欲望,通往自我墮落。而普通市民則企圖調和,在兩者之間生活。他從不自暴自棄,既不縱欲過度,也不禁欲苦行,他永遠不會當殉道者,也永遠不會讚同自我毀滅,相反,他們的理想不是犧牲自我,而是保持自我,他們努力追求的既不是高尚的德行,當個聖人、也不是它的對立面,他們最不能忍受的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精神,他雖然侍奉上帝,但又想滿足自己的欲望。他雖然願意做個仁人君子;但又想在人世間過舒適安逸的日子。總而言之,他們企圖在兩個極端的中間,在沒有狂風暴雨的溫和舒適的地帶安居樂業,他們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不過放棄了某些東西:他們的生活和感情缺乏那種走極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所具有的緊張與強度。只有犧牲自我才能積極地生活。而普通市民最看重的是“自我”(當然只是發育不良的自我)。他犧牲了強度而得到了自我的保持與安全,他收獲的不是對上帝的狂熱,而是良。心的安寧,不是喜悅而是滿足,不是自由而是舒服,不是致命的熾熱而是適宜的溫度。因此,就其本質來說,市民的生活進取性很弱,他們左顧右盼,生怕觸犯自己的利益,他們是很容易被統治的。因此,他們以多數代替權力,以法律代替暴力,以表決程序代替責任。

很清楚,這種軟弱而膽怯的人盡管數量很多,卻不能自立自衛。基於他們的這種特點,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只能扮演狼群中的羔羊的角色。但是我們也看到,雖然鐵腕人物統治時期市民立刻被排擠,他們的才能得不到發揮,但是他們從未衰亡,有時似乎還在統治世界。這怎麽可能呢?他們的人數、他們的道德、他們的知識水平和組織能力都不足以拯救他們免於衰亡沈淪。一個人如果生來就沒有旺盛的生命力,那麽世界上就沒有任何藥物能維持他的生命。但是市民階層卻依然存在,而且在不斷地發展強大。這是什麽原因呢?

答案是:原因在於荒原狼。實際上,市民階層的生命力並不在於它的正常成員的品性,而在於數目眾多的非正常成員的品性。市民階層的理想界限模糊,可伸可縮,因而能夠把這些非正常成員包羅進自己的行列。市民階層中向來有許多堅強而粗野的人。我們的荒原狼哈裏就是典型一例。雖然他遠遠越出市民禮儀的極限,發展成為一個特殊的個體,他既懂得吾省吾身的喜悅,能享受仇恨與自限的朦朧歡樂,他蔑視法律、道德和常識,然而他依然是市民的囚徒;並不能擺脫它的羈絆。就這樣,圍繞著真正的市民階層的核。心群眾的是人類的廣泛的階層,成千上萬充滿生命力和智慧的人,他們每個人都超越了市民的生活準則,他們感到他們的使命是過一種誓必達到目的的緊張生活;他們每個人都有某種幼稚的感情,覺得自己是依附於市民階層的,他們每個人都受了感染,削弱了生活的緊張程度,但是他們依然留在市民階層中,隸屬於它,承擔義務,為它服務。因為大人物的原則可以反其意用於市民階層:不反對我就是讚成我!

如果我們進一步剖析荒原狼的靈魂,我們就會發現,他那異常發展的個性使他成了一個非市民,因為物極必反,個性過分強烈,就轉過來反對自我,破壞自我。我們看到,在他身上既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把他推向聖賢,又有促使他墮落的強烈本能。然而,由於某種弱點或慣性,他不能騰起身來進入完全自由混沌的太空,他仍然為市民階層,這個生育他的、吸引力強大的星球所羈絆。這就是他在宇宙這個空間中的地位,他所受到的制約。絕大部分知識分子,大部分藝術家都屬於這種類型。他們中只有那些最強的人才突破市民階層這個地球的大氣層,進入宇宙空間,其他人或垂頭喪氣,或屈從妥協,他們一方面蔑視市民階層,另一方面又是市民階層的一員。為了生存下去,他們最終不得不肯定市民階層,從而美化了它,給了它力量。對這些不計其數的人說來,市民階層並不足以成為他們的悲劇,而只是一個非常大的不幸和厄運,他們的才能在這不幸與厄運之地獄中被煮熟,變得富有成果。少數掙脫羈絆的人進入絕對境地,可歌可泣地走向毀滅,他們是悲劇人物,這種人是為數不多的。而那些仍然受市民思想制約的人——對他們的才能,市民階層常常給予極大的榮譽——在他們面前有一個第三王國散開著,這是虛幻而有主權的世界:幽默。那些不能寧靜片刻的荒原狼,那些無時無刻不在忍受可怕苦難的人們,他們缺乏必要的沖力向悲劇發展,缺乏沖破引力進入星空的力量。他們深感自己是屬於絕對境地的,然而又沒有能力在絕對境地中生活。如果他們的精神在受苦受難中能夠變得堅強靈活,那麽,他們就會在幽默中找到妥協的出路。幽默始終是市民特有的東西,雖然真正的市民並不能理解它。在虛幻飄渺的幽默氣氛中,所有荒原狼的錯綜覆雜、雜亂無章的理想得以實現了:在幽默中不僅能同時肯定聖賢和墮落的人,把社會的兩極彎曲使之靠攏,而且還能把市民也包括到被肯定者的行列。這位狂熱信仰上帝的人也許有可能對罪犯采取肯定的態度,反過來,他也可能對聖徒采取肯定的態度。然而罪犯和聖徒兩者以及所有其他走極端的人都不可能對中立溫和的中間道路即市民的東西加以肯定。唯有幽默才完成這種不可能的事情,用它的棱鏡的光照射了人生的一切領域,把它們合為一體;而這種幽默是那些完成偉大業績的使命受到阻礙的人的美妙發明,這種幽默也許是人類最典型最天才的功績。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似乎並非是我們的世界,尊重法律又超越於法律之上,占有財產而又似乎“一無所有”,放棄一切又似乎並未放棄,所有這些深得人心而且不斷予以表述的人生高度智慧的要求,唯有幽默才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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