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2.2

歌德卻很親切地說:“我活了八十二歲,這也許是永遠不可原諒的。可是我因長壽而得到的快樂比您想的要小。我非常渴望持久,這種追求始終使我充實,我始終害怕死亡,並向它作鬥爭,這話您說對了。我相信,反對死亡的鬥爭,絕然地、執著地要生活下去,這正是推動所有傑出的人物行動和生活的動力。到頭來人都不免一死,這一點,我年輕的朋友,我用八十二歲的一生作了令人信服的證明,這同譬如我當小學生的時候就夭折一樣能令人信服。如果下面這一點能證明我說得不錯的話,我在這裏也說一下:在我的秉性中有許多天真的東西,好奇,貪玩,樂於消磨時光。這不,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看到,玩耍總得有個夠才是。”

他一邊說著,一邊狡黠地像調皮鬼似地微笑著。他的身材變高了,加呆板的姿態和臉上痙攣的嚴肅神情消失了。我們周圍的空氣裏回響著音樂,全是歌德的歌,我清楚地辨認出其中有莫紮特譜曲的《紫羅蘭》和舒伯特譜曲的《明月照山谷》。現在,歌德年輕了,紅光滿面,神采奕奕,爽朗地笑起來,一會兒像莫紮特,一會兒又像舒伯特,像他們的兄弟一樣,他胸前的星完全由花草組成,星的中央一棵櫻草花特別鮮艷奪目。

這老頭兒想用這樣一種開玩笑的方式逃避我的問題和指控,我覺得不太合適,我以責備的眼光看著他。於是他向我湊過來,他那變得完全像孩子似的嘴巴貼近我的耳朵,輕輕對我說:“我的年輕人,你對老歌德也太認真了。對已經去世的老年人不能這樣苛求,否則就會對他們不公平。我們不朽的人不喜歡這樣認真,我們愛玩笑。我的年輕人,你要知道,嚴肅認真是時間的事情;我要向你透露一點:嚴肅認真是由於過高估計時間的價值而產生的。我也將過高估計時間的價值,正因為如此,我想活一百歲。而在永仁之中,你要知道,意沒有時間的;永恒只是一瞬間,剛好開一個玩笑。”

事實L已經不可能跟這個老頭兒認真地談話了,他快活地、敏捷地手舞足蹈起來,忽而讓他那顆胸前星星中的櫻草花像火箭一樣射出來,忽而又讓它變小,消失不見。他精神煥發地跳著舞,我卻不期而然地想起,這個人至少沒有錯過學跳舞的機會。他跳得還真不錯。突然,那個蠍子闖進我的腦際,或者與其說是那個蠍子,還不如說是莫麗,我沖著歌德喊道:“告訴我,莫麗在這裏嗎?”

歌德高聲笑起來。他走到桌子也,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皮制或天鵝絨做的貴重小盒,打開盒蓋遞到我的眼前。我看見,黑色天鵝絨上放著一條小小的女人大腿,擺得好好的,閃射出淡淡的光彩。這真是一條可愛的腿,膝蓋微微彎曲,腳掌向下伸,纖細的腳趾也伸得很直。

我伸出手,想把這條小腿拿過來,這條腿太使我喜愛了,可是正當我想用兩個指頭拿起它時,這個小玩意兒仿佛動起來了,我突然懷疑起來,這可能就是那條蠍子。歌德似乎看出我的懷疑,似乎這正是他的目的,他就是要讓我進退維谷,看我這種既渴望得到又害怕不敢拿的矛盾狀態。他把那誘人的小蠍子遞到我的眼前,看我躍躍欲試想得到它,又看我怕得直向後退,這似乎讓他非常高興。他用這個可愛而危險的小東西跟我逗樂時,人又變老了,變得老態龍鐘,好像一千歲,一頭銀絲,他那幹癟的老臉無聲地笑著,帶著老年人深邃的幽默獨B笑個不止,笑得前仰後合。

我剛醒來時,把夢全忘掉了,後來我才想起來。我大約睡了近一個小時,在音樂和吵鬧聲中,在酒館的餐桌上睡覺,這

種事我一直以為是不可能的。那可愛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給我兩三個馬克,”她說,“我在那邊吃了點東西。”

我把我的錢包遞給她,她拿著錢包走了,很快又回來了。

一好了,現在我還能跟你一起坐一會兒,然後我就得走,我還有約會。”

我吃了一驚。“跟誰約會?”我急切地問。

“跟一位先生,小哈裏。他邀請我到奧德昂酒吧去。”

“噢,我原以為你不會把我一個人扔下的。”

“加你就該請我。別人已捷足先登了。你這就省了錢呀。你去過奧德昂嗎?過了十二點只有香檳酒。有軟椅,有黑人樂隊,挺好的一個酒吧。”

這些我都沒有考慮過。

“啊!”我懇求地說,“讓我來請你吧!俄本以為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我們不是成了朋友了嗎。讓我請你吧,你想卜哪裏,我就請你L哪裏,我請求你答允。”

“你這樣做當然很好。不過你看,說話要算數,我已經接受了人家的邀請,我這就要走了。你別讚助了!來,再喝一口,酒瓶裏還有酒。你把這杯酒喝完,回家好好睡一覺。答應我。”

“不,你要知道,我可不能回家。”

‘嗨,你呀,還是那些事!你跟歌德還沒有完哪?(此刻我又回憶起夢見歌德的夢。)你真不能回家的話,那就留在這裏吧,這裏有客房。要不要我給你要一間?”

對此我表示滿意,我問她在哪兒能再見到她,問她住在哪裏。她沒有告訴我。她說,我只要稍許找一找,就能找到她。

“我能不能做東請你介

“在哪兒?”

“時間地點都由你定。”

“好吧。星期二在弗朗茨斯卡納老酒家吃晚飯。在二樓。再見!”

她遞過手來跟我握手,我這才註意到,這只手跟她的聲音很相配,加麽美麗豐滿,靈巧熱情。我吻了她的手,她嘲諷似地笑了。

她轉身走的時候又一次回過頭來對我說:因為歌德的事,我還要跟你說幾句。你看,歌德的畫像使你受不了,你跟他鬧了一場,有時我對聖人也這樣。”

“聖人?你是這樣的虔誠?”

“不,可惜我並不虔誠,但是我以前曾一度虔誠過,以後還想再虔誠起來。現在我可沒有時間虔誠。”

“沒有時間?難道虔誠還要時間?”

“噢,是的。虔誠需要時間,甚至需要更多的東西:不受時間的約束,你既要真的虔誠,同時又在現實中生活,而且認真地對待現實:時間、金錢、奧德昂酒吧以及一切的一切。這是不可能的。”

“我懂了。可是聖人是怎麽回事?”

“你聽著,是這樣的。有幾個聖人我特別喜歡,如斯蒂芬,聖弗朗茲,還有其他幾個。有時,我看見他們的畫像,還有救世主的像,都是一些騙人的、歪曲的、愚蠢的面。路歌德像使你受不了一樣,這些聖人的畫像也使我受不了。當我看見這樣一個又漂亮又傻氣的耶穌基督或聖弗朗茲,看見別人認為這些畫既美麗又能給人以教益啟示時,我就感到。真正的耶穌基督受了侮辱。我想,啊,如果他這樣俗氣的畫像就使人們滿足的

話,他當時的生活,他當時受盡苦難還有什麽意思呢?然而

知道,我心目中的耶穌基督像和聖弗朗茲像也只不過是一幅

人像,離他們真正的形象還相差甚遠,在耶穌基督看來,我心

目中的耶穌像也顯得很蠢,有很多不足,就像我對那些討厭庸

俗的覆制品的感覺一樣。_我跟你說這個、並不是說你對歌德像

生氣發火就是對的,不。你那樣並不對。我說這些,只是向

表明,我能理解你。你們這些學者、藝術家頭腦裏總裝著各種各

樣不尋常的事情,但是你們也跟別人一樣是人,我們其他人的頭

腦裏也有夢想和戲謔。我已經發現,學識淵博的先生,你給我

講你的那一段歌德故事時,有些尷尬,你動了很多腦筋,想辦

法讓一個普通姑娘聽懂你理想中的東西。可是,我現在要讓你

明白,你其實不必那樣費腦筋。我能聽懂。好,到此為止!你該

上床睡覺了!”

她走了,一位年邁的仆役領我走上三樓,然後才問我有沒

有行李,他聽說我沒有行李,就叫我預付他稱為“睡覺錢”的房

租。接著,他帶我走過一間又舊又陪的樓梯間,進了一間小房

子,他留下我就走了。房間裏有一張單薄的木板床,又短又硬,

墻上掛著一把劍,一幅加裏波的彩色肖像,還有一個協會慶祝

節日用的已經枯黃的花圈。如果只給一件睡衣,我付的錢就太

多了、不過,房間裏至少還有水,有一塊毛巾。我洗了臉,就

和衣躺到床上,讓燈亮著,我這才有時間思考了。現在歌德的

事兒已經了結。我在夢中見到他,太好了!還有這個奇妙的姑

娘啊,要是知道她的名字該多好!她是突然闖進我的生活

的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打碎了將我與世隔絕的沈濁的玻璃罩,向我伸過一只手,一只善良的、俊美的、溫暖的手突然又有了一些跟我有關的事情,我愉快地、憂慮地或緊張地回想起這些事情。突然,一扇門敞開了,生活邁過門檻向我走來。興許我又能生活下去了,又能成為一個人了。我的靈魂本已凍僵麻木,現在又開始呼吸了,鼓起了那無力微小的翅膀。歌德曾到我這裏來過。一位姑娘曾叫我吃飯、喝酒、睡覺,她對我十分友好親切,嘲笑了我,管我叫促孩子。她——奇妙的女友——對我講了聖人的事,她向我表明,我即使那樣古怪乖僻,也並不孤獨,並不是病態的異乎尋常的人,並不是沒有人理解,我還有知音,有人理解我。我還能見到她嗎?是的,肯定能見到她,她很可信。“說話算數。”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睡了四五個小時。十點多,我醒了,衣服睡得皺巴巴的,疲憊不堪,頭腦裏還想著昨天一些R惡的東西,可另一方面又覺得很清醒,充滿了希望,有很多美好的想法。確回到家裏時,一點沒有懼怕的感覺,和昨天完全不同。

在樓梯上,在南洋杉上面,我碰見了“姑母”,我的房東,我很少見到她,不過她待人和藹可親,我很喜歡她。遇見她,我有點難為情;因為裁衣冠不整,睡眼惺松,頭發蓬亂,胡子拉碴。我向她打了個招呼就想走過去。以往,我思想孤單安靜,不要別人管我,她始終很尊重我的這種要求,而今天擋在我和周圍人之間的一層幕布似乎撕碎了,攔在我們2間的柵欄似乎倒塌了。她笑起來,站住不走了。

“您逛了一個晚上,哈勒爾先生,昨天晚上您根本沒上床。您一定累極了。”

“是的,”我回答說,我也不得不笑起來。“昨天晚上看了些

鬧,我不想擾亂府上的生活方式,就在旅館裏住了一夜。我非常尊重府上的安靜和尊嚴,有時我在府上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您別取笑,哈勒爾先生!”

“噢,我嘲笑的只是我自己。”

“正是這一點您不該做。在我家裏,您不應感到格格不入。您該生活得隨隨便便,舒舒服服。我這裏住過一些很值得尊敬的房客,都是些出類拔萃的使者,可是您比他們誰都安靜,很少打攪妨礙我們。現在……您要不要喝杯茶?”

我沒有反對。我跟她進了客廳,客廳裏掛著漂亮的先祖畫像,擺著祖輩留下的家具。房東給我斟上茶,我們隨便聊了一會兒,和藹的夫人並沒有盤問我,我給她講了一些我的經歷、我的思想,她既註意又不完全認真地聽我講述,聰明的夫人聽男人們的希奇古怪的故事時就露出這樣一種混合的表情。我們也談起她的外甥,她帶我走進旁邊一間房子,讓我看她外甥最近業余做的產品——一架無線電收音機。勤勞的年輕人晚上就坐在這裏,擺弄安裝這樣一個機器,他完全沈浸在“無線”這種思想中,虔誠地拜倒在技術之神的面前,技術之神終於在幾千年後發現並非常支離破碎地描述了每個思想家早就知道、並十分巧妙地利用過的東西。我們談起這些,是因為姑母略微有些虔誠,談論宗教她並不討厭。我對她說,力量與行動無所不在無所不能這一思想,古印度人肯定知道,技術只是通過下述途徑把這一事實的一小部分帶進公眾的意識:技術為聲波設計了暫時還極不完善的接收器和發射合。那個古老學問的精髓即時間的非現實性,迄至今日並沒有被技術所註意,但是,最終它也自然會被“發現”,被心靈手巧的工程師們所掌握。也許人們會很快發現,不僅現在的、目前發生的事件和圖像經常在我們身邊流過,就像人們在法蘭克福或蘇黎世能聽見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樂一樣,而且,所有早已發生過的事情都同樣被記錄下來,完好地保存著,也許有一天,不管有無導線,有無雜音,我們會聽見所羅門國王和瓦爾特·封·德爾·福格威德①說話的聲音。人們會發現,這一切正像今天剛剛發展起的無線電一樣,只能使人逃離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使人被消遣和陪費勁兒的忙碌所織成的越來越密的網所包圍。但是,我在講這些我非常熟悉的事情時,沒有用通常那種憤慨譏嘲的語氣,針對時代和技術,而是用開玩笑似的、遊戲似的口吻談論這些事情,“姑母”笑瞇瞇地聽著,我們就這樣大約坐了一個小時,喝茶聊天。感到十分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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