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4.3

我直勾勾地瞧著小鏡子,瞧著手中的小鏡子。鏡子裏,哈裏狼在顫抖著,抽搐著。有一會兒,我內心深處也抽搐了一下,輕輕地,然而痛苦地,像回憶,像鄉思,像悔恨。然後,一種新的感覺取代了這輕微的壓抑感。這種感覺類似人們從用可卡因麻醉的口腔中拔出一顆牙時的感覺;人們既感到輕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同時又感到驚訝,怎麼一點不疼呀。同時,我又感到非常興高采烈,很想笑,我終於忍俊不禁,解脫似地大笑起來。

模糊的小鏡畫跳動了一下不見了,小小的圓形鏡面突然像被焚毀一樣,變得灰暗、粗糙、不透明了。帕勃羅大笑著扔掉碎裂的鏡子,鏡子向前滾去,在長長的不見盡頭的走廊的地板上消失了。

“笑得很好,哈裏,”帕勃羅嚷道,“你要繼續像不朽者那樣學笑。現在,你終於殺死了荒原狼。用刮臉刀可不行。你要註意,不能讓他活過來!很快你就能離開愚蠢的現實、以後一有機會,我們就結拜為兄弟。親愛的。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讓我喜歡過。如果你認為很重要,那我們可以討論哲學問題,可以互相爭論,談論莫紮特、格魯克、柏拉圖和歌德,來個盡興暢談。現在你會理解,以前為什麼不行。但願你成功,祝你今天就能擺脫荒原狼。因為,你的自殺當然不是徹底的;我們是在魔劇院裏,這裏只有圖畫,而沒有現實。請你找出優美有趣的圖畫,表明你真的不再迷戀你那可疑的人格!如果你渴望重新得到這種人格,那只要往鏡子裏瞧一眼就夠了,我馬上可以把鏡子舉到你面前。不過你知道那句給人智慧的老話:手裏的一面小鎮比墻上的兩面大鏡還好。哈哈哈!她又笑得那麼美、那麼可怕。好了,現在只需舉行一下有趣的小小儀式。你已經扔掉了你的人格眼鏡,來,現在對著一面真正的鏡子瞧一瞧!它會讓你高興的。”

他大笑著,對我做了幾個可笑助表示親見的小動作,把我轉過身。這時,我面對的是一堵墻,墻上掛著一面大鏡子。我在鏡子裏看著我B己。

在那短暫的一瞬,我看見了我如此熟悉的哈裏,看見他那張明朗的臉,他情緒異常好,爽朗地笑著。可是,我剛認出他,他就四散分開了,從他身上化出第二個哈裏,接著又化出第三個,第十個,第二十個,那面巨大的鏡子裏全是哈裏或哈裏的化身,裏面的哈裏不計其數,每個哈裏我都只看見閃電似的一瞬,我一認出他,又出來一個。這數不勝數的哈裏中,有的年紀跟我一樣大,有的比我還大,有的已經老態龍鐘,有的卻又很年輕,還是個小夥子,一小學生,“孩子。五十歲和二十歲的哈裏在一起亂跑,三十歲的和五歲的,嚴肅的和活潑有趣的,嚴肅的和滑稽可笑的,衣冠楚楚的和衣衫襤褸的以及赤身裸體的,光頭的和長發的,都攪在一起亂跑,他們每個人都是我,每個人我都只看見閃電似的一瞬,我一認出他,他就消失了,他們向各個方向跑開,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向鏡子深處跑,有的從鏡子中跑出來。有一個穿著雅致的年輕小夥子哈哈笑著跑到帕勃羅胸前,擁抱他,跟他一起跑開了。一個十六七歲的英俊少年使我特別喜歡,他像一道閃電似的飛快跑進走廊,急切地看著所有門上的牌兒。我跟他跑過去。在一扇門前他停住了腳步,我看到上面寫著:

可愛的少年一躍而入,頭朝前,跳進投錢口,在門後消失了。

帕勃羅也不見了,鏡子也消失了,那不計其數的哈裏形象都無影無蹤。我覺得,現在就只剩我B已和劇院,任我隨意觀看了。我好奇地走到每扇門前,挨個兒地觀看,在每一扇門上我都看見一塊牌兒,上面寫的都是引誘或許諾的字樣。

一扇門上寫著:

這幾個字引誘了我,我打開窄窄的小門走進去。

我一下進入了一個嘈雜繁忙的世界。公路上汽車(其中一部分是裝甲汽車)在奔馳,在追逐行人、把他們碾為肉醬,把他們逼到房子的墻上壓死。我立刻明白了:這是一場人與機器的搏鬥,這是一場期待已久、早有準備、人們早就為之擔憂的搏鬥,現在終於爆發了。橫七豎八地到處躺著死人,躺著被壓得缺胳膊少腿的人,到處都是撞壞的、扭曲的、燒毀的汽車,混亂的戰場上空飛機在盤旋,到處都有人從房頂上和窗戶裏用獵槍和機關槍向飛機射擊。所有的墻上都貼著粗獷的、五顏六色的、刺眼的標語牌,巨大的字母鮮紅鮮紅的,像燃燒的火炬。這些標語號召全國站在人一邊,奔赴反對機器的戰場,去打死腦滿腸肥、穿羅著緞。散發出香氣的富人。砸毀他們那些咳嗽似地排著廢氣、魔鬼般地嗷嗷亂叫的大汽車,這些富人借助機器榨幹了別人身L的每滴油。標語牌號召全國去點火燒毀工廠,清理出些許受盡折磨的土地,減少人口,讓土地長出青草,讓落滿塵垢的水泥世界又變成森林、草地、荒原、溪流和沼澤。相反,另外一些標語牌畫得非常漂亮,非常優美,色彩柔和,文字非常巧妙和風趣,這些標語頗為動人地警告所有有產者和深思熟慮的人要註意迫在眉睫的無政府主義的混亂,非常引人入勝地描繪了秩序、勞動、財產、文化、法律的好處,讚揚機器是人的最高和最近的發明,有了這項發明,人將變成神。我沈思地、讚賞地讀著這些紅紅綠綠的標語,標語的言詞像火一般灼熱,非常雄辯,邏輯嚴密,我覺得妙極了,堅信這些話都是對的。我時而在這幅標語前站一會兒,時而又在那一幅標語前逗留片刻,當然周圍激烈的射擊聲始終在打攪我。好,我們回到正題上,主要的事情是清楚的:這是戰爭,一場激烈的、火紅的、非常令人同情的戰爭,人們不是為皇帝、共和國或國界而戰,不是為某黨某派、某種信仰而戰,不是為諸如此類更多的帶有裝飾性和戲劇性的東西而戰,歸根結底不是為什麼卑鄙勾當而戰。在這場戰爭中,每一個因空間窄小而感到窒息的人,每一個覺得生活索然無味的人,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表達他們的厭惡,力求全面破壞虛假文明的世界。我看見,他們一個個的眼睛裏都明亮、真誠地露出殺機,露出破壞一切的樂趣,我自己的兩只眼睛也像血紅的野花,開得又紅又大.我也和他們一樣大笑起來。我興高采烈地參與了戰鬥。

然而一切之中最妙的是,我的中學時期的同學古斯塔夫突然出現在我的身旁。他是我童年時代的朋友中最調皮、最結實、最有生活樂趣的朋友之一,幾十年來,我一點不知道他的蹤影。當我看見他眨著淺藍色的眼睛向我示意時,我頓然心花怒放起來。他招呼我,我立刻高興地向他走過去。

“啊,天哪,古斯塔夫,”我欣喜地喊道,“又見到你了!你現在當了什麼了?”

他生氣地笑起來,完全跟小時候一樣。

“畜生,難道一見面就得問這個,就得說廢話?我當了神學教授,好了,你現在知道我幹什麼了,可是幸好現在不搞神學,而是在打仗。好吧,來!”

一輛小汽車喘著粗氣向我們開過來。他一槍把開車的人打下車,像猴子那樣敏捷地跳上汽車,把車停下,讓我上車。接著,我們像魔鬼那樣飛快地穿過槍林彈雨,穿過毀壞的汽車向前駛去,向城外開去。

‘你站在工廠哪一邊?”我問我的朋友。

“啊,什麼,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我們到城外再考慮。不,等一會兒,我當然要選擇另一方,雖然從根本上說都一樣。我是個神學家,我的祖師爺路德當時曾幫助貴族和富人對付農民,現在我們要把這一點糾正一下。這是輛老爺車,但願它還能堅持幾公裏。”

我們像載滿了上帝所賜的風,飛速向前行駛,開進一片靜謐的地帶,這裏綠草如茵,林木茂盛,有幾英裏寬,然後穿過一大片平坦的地帶,慢慢開上一座峻峭的山。我們在光滑、閃爍的公路上停下,公路一邊是陡峭的巖壁,一邊是矮矮的護墻,彎彎曲曲向上盤旋,彎兒投得很急,越盤越高。公路下面有一池碧藍的湖水閃著孩她的波光。

“這地方真美,”我說。

“太漂亮了。我們可以把這條路叫作車軸路,據說有不少各種不同的車軸在這裏被扭斷了,小哈裏,註意!

路旁有一棵巨大的五針松,樹上用木板搭了一個小棚子,這是個腰望哨和獵台。古斯塔夫沖我爽朗地笑了笑,狡詐地眨了眨藍眼睛,我們急忙下車,順著樹幹爬了上去,隱蔽在盼望哨裏,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們很喜歡這個酸望哨。在裏面,我們找到了獵槍、手槍和子彈箱。我們剛涼快了一會兒,做好打獵的姿勢,就聽到最近的拐彎處響起一輛高級轎車的喇叭聲,喇叭聲嘶啞高傲,汽車在閃光的山路上吼叫著,高速開過來。我們已經端好了槍。緊張極了。

“瞄準司機廣古斯塔夫馬上下令說道,汽車正好從我們下面開過。我對準司機的藍相扣了板機。那人應聲而倒,汽車仍在向前駛著,結果撞到巖壁上又彈了回來,像一只大野蜂似的又重又慘地撞到矮矮的護墻上,車翻了個底朝天,砰地一聲翻

“幹掉了!”廣古斯塔夫笑道。“下一輛我來。”

又有一輛車開來,三四個乘客坐在軟軟的車座上;一位婦女的頭上包著一塊高高飄起的紗巾,我真為這塊紗巾惋惜,誰知道,在這塊紗巾下面,也許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在歡笑。天哪,假若我們扮演強盜,最好也效法那些偉大的榜樣,不要把我們殺人的狂熱擴及到漂亮的女人身上。可是古斯塔夫已經開槍了。司機抽搐了一下,倒在車裏,汽車撞到刀削似的巖石L,飛向高空,四輪朝天,砰地一聲又掉到公路上。我們等著,車上沒有一點動靜,那些人像被捕鼠器捕獲的耗子那樣毫無聲響,躺在車下。車子還在震響,車輪在空中可笑地轉動,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爆炸聲,車子頓時著了火。

“這是一輛福特車,”古斯塔夫說。‘我們得下去清掃道路。”

我們從樹立下來,看著還在燃燒的汽車殘骸。車很快就燒完了,我們折斷小樹做成撬桿,把燒壞的汽車播到路邊,翻過矮墻,推下懸崖,山下的灌木被打斷,碑啪啪響了好一陣。翻動汽車時,兩個死者從車中掉了出來,躺在地上,衣服燒壞了一些。有一人的衣服還算完好,我檢查他的口袋,看看能否找到點什麼,表明他是幹什麼的。我掏出一個皮夾子,裏面裝的是名片。我拿起一張,上面寫著:“Tattwainas”Q

“真有趣,”古斯塔夫說。“話說回來,我們殺死的人管它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他們跟我不一樣,是些可憐鬼,名字無關緊要。這個世界肯定要毀滅,我們跟著一起毀滅。把他們按在水裏十分鐘,這是最無痛苦的解決辦法。好了、開始工作廣

我們把死者也扔下懸崖。又有一輛車嘟嘟地開近。我們幹脆就從路上向它射擊,打中了。車子像個醉漢那樣又向前踉蹌了一段,然後翻倒,呼呼呼呼地停住了。一個乘客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裏,一位年輕的漂亮姑娘卻沒有受傷,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從車子裏走出來。我們親切地向她問候,說願為她效勞。她非常吃驚,說不出一句話,神經錯亂似地盯了我們一會兒。

“好,我們先去看看那位老先生,”古斯塔夫說完就向那位乘客走去。他靠在死了的司機後面的座位上,灰白頭發短短的,睜著一雙聰慧的淺灰色眼睛。看來他傷得很厲害,嘴巴流著鮮血,發僵的脖子歪斜著。

“老先生,恕我冒昧,我叫古斯塔夫。我們鬥膽,打死了您的司機。請問尊姓大名!”

老者那雙小發眼睛冷冷地、悲傷地看著我們。

‘我是檢察官羅林,”他慢慢地說。‘你們不僅殺死了我可憐的司機,還殺死了我,我覺得我不行了。你們為什麼要向我們開槍廣

“您的車速太快了。”

‘我們開得不快,是正常速度。”

“昨天正常的,今天就不正常了,檢察官先生。今天,我們認為不管什麼車,速度都太快。我們現在毀壞汽車,毀壞一切汽車以及所有其他機器。”

他們也毀壞你們的獵槍?”

“是的,假如我們有時間,就會輪到獵槍。估計到明天或後天,我們大家就都完了。您知道;我們這個地方人口太多了。瞧!現在需要的是空氣。”

“難道你們毫無選擇地向每個人開槍廣

“當然。對某些人無疑是十分惋惜的。比如說這位漂亮的女士就使我們很難受。她是您的女兒嗎?”

“不是,是我的速記員。”

“那就更好。現在請您下車,或者我們把您拉出來?我們要把車毀掉。”

“我寧可與汽車同歸於盡。”

“隨您的便。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問題。您是檢察官。我始終不理解,一個人為什麼能成為檢察官。您控告別的人,您判他們的刑,他們大部分是窮鬼。您就靠這個生活。是嗎?”

“是這樣。我履行我的職責。這是我的責任。正像劊子手的工作是殺死被我判以死刑的人一樣。你們現在不也在做類似的事嗎?你們也在殺人。”

“我們是在殺人。不過,我們不是為了履行職責,而是為了娛樂,或者幹脆說是出於不滿,出於對世界的絕望。因此,殺人給我們帶來一絲快意。殺人從來沒有使您快樂?”

“你們太無聊了。請你們行個好,快結束你們的工作吧。假如你們根本不知道職責這個概念……”

他打住了話頭,動了一下嘴唇,像要吐痰。但吐出來的只是一點血,粘在他的下巴上。

“請您等一會兒,”古斯塔夫很有禮貌地說。“職責這個概念我是不知道,現在不懂了。以前,我的職業經常與這個概念打交道,我以前是神學教授。我還當過士兵,在前線打過仗。我覺得,凡是職責,凡是權威和.L司命令我做的事情,壓根兒都不是好事兒,找寧可反其道而行之。但雖說我不知道職責這個概念,我卻知道罪責這個概念,也許這兩者就是同一樣東西。母親生了我,我就有罪了,我就註定要生活,我就必定要屬於一個國家,要去當兵殺人,為購買炮火而納稅。現在,就在此刻,像以前在打仗時一樣,生活之罪又使我不得不殺人。而這次殺人,我心裏毫無反感,我已經屈服於罪責。把這個人口擁擠的愚蠢世界打個粉碎,我一點不反對,我很願意幫助毀滅世界,我自己也很願意一同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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