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4.1

看完電影,我很興奮,然而我內心的膽怯、不願承認的對化裝舞會的害怕並沒有減小,反而可惡地變得更強烈了。我想起赫爾米娜,才鼓起勇氣,下了個狠心,乘車去格羅布斯大舞廳,到了那裏後跨進舞廳。這當兒已經很晚了,舞會早已開始,正在熱烈進行,我沒來得及脫衣服,就陷入了狂歡的、戴著假面具的人群中。我不免有些羞澀拘謹,有人親切地推了我一把,姑娘們請我去光顧酒吧,喝杯香檳酒,小醜們拍拍我的肩膀,用“你”稱呼我。我一概不予理睬,費力地穿過擁擠的舞廳來到存衣間。我拿了存衣牌,小心地把它放進口袋,心想,也許很快就會用得著它,這裏亂糟糟的,也許我很快就會乏味。

整幢大樓的所有房間都是喜氣洋洋的,非常熱鬧,各個大廳房間都有人在跳舞,連地下室也有人在跳,所有走廊樓道都擠滿了化裝的人,到處在奏樂跳舞,熙熙攘攘,笑聲不絕。我心神不安地擠過人群,從黑人樂隊到演奏農家樂的樂隊,從宏大輝煌的主廳來到各條過道回廊,走進酒吧,走向食品櫃台,走進賣香檳酒的小房間。小房間的墻上掛著許多年輕畫家粗獷有趣的繪畫。今天,這裏聚集著各行各業的人,有藝術家、記者、學者、商人,全市的花花公子自然是不會錯過這次雅興的。帕勃羅先生坐在一個樂隊裏,激情地吹奏著他那根裝飾著絲穗的薩克斯管;他認出我時,大聲唱了句歌,向我致意。我被人群裹挾著,卷進這個或那個房間,一會兒跟著上樓,一會兒又被擁著下樓;地下室的一條過道被藝術家們裝飾成地獄、一支打扮成魔鬼的小樂隊使勁地在那裏擊鼓。慢慢地,我開始尋找赫爾米娜和瑪麗亞,我到處尋找,-‘幾次想擠到主廳去,可每次不是走錯了地方,就是被人流擠了出來。到半夜,我還沒有找到一個人,我一次舞都沒有跳,就已經全身發熱,腦袋發暈了,我趕緊在最近一把椅子上坐下,周圍都是生人,我讓人斟了酒,覺得像我這樣的老人無法參與這樣鬧嚷嚷的節慶活動。我沮喪地喝著酒,凝視著女人們裸露的胳膊和後背,看見那許多奇形怪狀的假面具和化裝服飾從眼前飄過,任人擠我撞我,有幾個姑娘想坐到我的懷裏或者和我跳舞,我一言不發地拒絕了。一個姑娘喊了一聲‘嗨,糟老頭”,這話一點兒也不錯。我決定借酒鼓起勇氣,振作精神,可是酒並不好喝,我只喝了一杯。我慢慢感覺到,荒原狼是怎樣地伸出舌頭,站在我的背後。我沒有出什麼事,這裏不是我來的地方。我抱著一片好意來到這裏;,但我在這裏卻高興不起來,周圍那喧騰的快樂,。那陣陣歡聲笑語,那整個大樓的狂歡亂舞,在我看來顯得那樣討厭做作。

於是,到了一點鐘我就非常失望惱火,悄悄地潛回存衣處,想穿上大衣離開。這是一場敗仗,是重新跌落為荒原狼,這樣做赫爾米娜幾乎不會原諒我。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一邊吃力地擠過人群,向存衣處走去,一邊仔細地向四周觀看,是否會看見一個女友。然而誰也沒有看見。現在我站在存衣處前,櫃棚後面那位彬彬有禮的先生已經伸出手來接我的存衣牌,我伸手到背心口袋裏掏存衣牌——存衣牌不見了!見鬼,怎麼又碰見這種事!先前,我悲傷地在各個大廳轉悠,坐著喝那沒有什麼味道的酒時,我一邊進行著思想鬥爭,想下決心離開,一邊伸手到口袋裏,每次都摸到那塊又圓又扁的牌兒。現在它卻不見了。什麼事都跟我作對。

“存衣牌丟了?”我旁邊一個穿著紅黃衣服的小鬼尖聲問我。“夥計,那你可以拿我的。”他說著就已經把他的存衣牌遞過來。我機械地接過存農牌,在手指間翻過來翻過去,轉眼間,機靈的小家夥消失不見了。

我把又小又圓的馬糞紙片湊近眼睛,想看看是多少號,這時我才發現,上面根本沒有號,只是寫著幾個潦草的蠅頭小字。我請存衣處的工作人員等一會兒,走到最近的一盞燈下看寫的是什麼。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塗了幾行,字跡很難辨認:

魔劇院今晚四點開演——

專為狂人而演——

一入場就要失去理智,

普通人不得入內。

赫爾米娜在地獄裏。

我就好像操縱線一度從表演者手中脫落而僵死麻木了片刻後才活躍起來、又跳又舞地重新開始表演的木偶,被魔索牽拉著,充滿活力、生氣勃勃、情緒熱烈地又跑回到我剛才疲乏地、無精打采地逃離的熙攘嘈雜的人群中。沒有哪個罪人會這樣急於進入地獄。剛才,漆皮皮鞋還擠得我腳疼,充滿濃烈的香水味的空氣熏得我惡心討厭,廳裏的熱氣使我疲乏無力;可是現在,我隨著每步舞的節奏,敏捷地邁著較快的步伐通過所有大廳,跑向地獄。我感到空氣裏充滿了魔力,我似乎被那暖氣,被所有狂熱的音樂,被那色彩的海洋,被那女人肩膀的香氣,被那千百人的醉意,被那笑聲、舞蹈節奏,被那千百雙眼睛的異樣光彩擡起來搖晃著。一位西班牙舞女飛到我的懷裏:“跟我跳舞!”“不行,”我說,‘俄必須到地獄去。不過很願意吻你一下。”假面具下鮮紅的嘴唇向我挨近,接吻時我才認出這是瑪麗亞。我緊緊地把她摟到懷裏,她那豐滿的嘴像一朵成熟的夏玫瑰。我們嘴唇挨著嘴唇,立刻跳起舞來,從帕勃羅身邊跳過,他愛戀地吹著他那根薩克斯管,他那美麗的動物似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同時又有點兒心不在焉地跟蹤著我們。我們跳了還不到二十步,音樂就停了,我很不情願地放開馬麗亞。

“我很想再和你跳一次,”我說,我陶醉在她的溫情之中。“來,瑪麗亞,跟我走幾步,我多麼愛你美麗的雙臂,再讓我換你一會兒!可是你看,赫爾米娜已經在喚我。她在地獄裏。”

“我c經想到了。再見,哈裏,我仍然愛著你。”她跟我告別。夏玫瑰這樣成熟,這樣芳香,她就是告別、秋天和命運的象征。

我繼續往前跑,穿過擠滿人的長長的走廊,走下樓梯,進入地獄。孤單,漆黑的墻,亮著刺眼的、兇神惡煞似的燈,魔鬼樂隊狂熱地演奏著音樂。在一把高高的櫃台椅子L坐著一位漂亮的小夥子,他穿著禮服,沒有戴假面具。他用譏嘲的眼光打量了我片刻。小房間裏約有二十對舞伴在跳舞,我被舞者的旋流擠到墻邊。我貪婪而又害怕地觀察所有的女人,她們大多數仍戴著假面具,有的在向我笑,但是沒有赫爾米娜。那漂亮的小夥子從高高的椅子_k向我沒來譏嘲的目光。我想,下一次休息時,她就會來喊我的。舞曲結束了,但沒有人來。

我走向設在低矮的小房間裏的酒吧。我走到小夥子座椅旁邊,要了一杯威士忌。我一邊喝著酒,一過細看年輕人的側影。這人好像很熟,很招人喜愛,像遠古時代的一幅畫,正因為蒙上了一層年代久遠的靜靜的灰塵而變得非常珍貴。噢,我內心忽然顫抖了一下:那不是赫爾曼,我年輕時的朋友嗎!

“赫爾曼!”我猶豫地叫了一聲。

他微微一笑。“哈裏?你找到我了嗎?”

原來是赫爾米娜,她只是稍許化裝打扮了一下,她套著時髦的高領,聰慧的臉顯得蒼白,眼睛漠然地看著我,黑色禮服袖子過於寬大,露出白色的襯衣袖口,一雙小手更顯得嬌小秀美,她穿著長長的黑褲,下面露出穿著黑白相間的男絲襪的纖纖小腳。

“赫爾米娜,這就是你要讓我愛你的裝束?”

“到現在為止,我已搞得幾位女子愛上了我。可現在輪到你了。讓我們先喝一杯香檳酒。”

我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喝香檳酒,邊上的人仍在跳著舞,熱切而激烈的弦樂越來越強烈。赫爾米娜似乎沒有資多少勁就使我很快愛上了她。她穿著男裝,我不能和她跳舞,不能親她,不能向她表示各種柔情。她穿著男裝,顯得那麼陌生,那麼漠然,然而她卻用目光、言詞、表情給我送來一種女性的魅力。我沒有觸及它們,只是完全被她的魔力所制服了,即使她穿著男裝也有這種魔力,她的魔力是陰陽兩性兼有的。接著她便跟我談赫爾曼,談我的童年,談她的童年,談論性成熟前的那些歲月。性成熟以前,青年人的愛的能力不僅包括兩個性別,他們愛一切,既包括感官的,也包括精神的東西,他們把愛情的魔力,把童話般變化的能力賦予一切。人到了晚年,只有少數精英和詩人有時還會具有這種能力。她演得完全像個小夥子,抽煙,才氣橫溢,侃侃而談,常常喜歡帶點譏嘲,但是,她的一舉一動都蒙上一層性愛的光澤,在我看來,一切都成了迷人的誘惑。

我從前以為我完全了解赫爾米娜。而今天夜裏,她卻以全新的面貌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多麼輕柔,悄悄地在我周圍織起我渴望已久的網,玩耍似地像水妖那樣給我喝甜蜜的毒汁!

我們坐在那裏,喝著香按酒談東論西。我們邊走邊觀察著穿過一個個大廳,我們像探險家那樣挑選一時對舞伴,竊聽他們怎樣談情說愛。她向我指出一些女人,要求我跟她們跳舞,給我出謀劃策,告訴我在這個或那個女人身上該用什麼訣竅去引誘她們。我們像兩個競爭對手那樣上場,兩個人追了一會兒同一個女人,輪換著和她跳舞,兩個人都爭取把她弄到手,然而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一場戲。這場戲把我們兩人越拉越近,點燃了我們彼此的敬慕之火。一切都是童話,一切都比往常多了一點,意義更深了一層,一切都是遊戲和象征。我們看見一位很漂亮的年輕婦女,她看樣子有些痛苦和不滿,赫爾曼跟她跳舞,使她容光煥發,轉憂為喜,她帶她去喝香檳酒,後來她告訴我,她並不是作為一個男子,而是作為一個女人,用同性愛的魔力占領了她。我逐漸覺得,狂歡亂舞的舞廳,這幢發出轟鳴的房子,所有這些戴著假面具的如醉如癡的人,變成了其妙無比的夢幻中的天堂世界,一朵朵鮮花吐芳爭艷;我用手指反覆地掂量著一個個果實,尋找中意的果子;一條條蛇隱蔽在綠色樹蔭中,誘惑似地看著我;荷花在黑沈沈的沼澤L影影綽綽地閃著激光;魔鳥在樹林間鳴唱。一切的一切都把我引向渴望已久的目的地、一切都重新用來對某一個人的渴望追求邀我前去。一次,我和一位不相識的姑娘跳舞。我熾熱地追求她;正當我們跳得如醉如癡,騰雲駕霧似地在空中飄浮時,她突然大笑起來,說道:“我都認不出你了。今天晚上前不久你還那樣呆笨無味。”我認出了,她就是幾小時前叫我“糟老頭”的那位姑娘。她以為我已經是她的T,但下一個舞我已經熾熱地和另一個姑娘跳了起來。我跳了兩小時舞,也許更長,每個舞我都跳,連我沒有學過的舞也跳。赫爾曼——一位微笑的小夥子他時不時地在我近旁出現,向我點點頭後又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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