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萊齊奧:給人生來一場文學的旅行

◆精神世界的饑渴遠比肚子餓更煎熬。

◆詞典是最好的禮物,是文學啟蒙的寶藏。

◆不同國度的人其實同屬於一個家。

◆文學應是在維護、超越過程中,達到橋梁的作用,讓不同文化相遇,達到精神的交流。


人生第一首詩寫在了購物券上


我不太善於講個人的經歷,這對於我很困難,但今天面對這麽多友好的朋友,我要克服困難,講一下我個人的文學經歷。

1940年,我出生於法國南方的城市尼斯,那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對於我這個出生在戰爭中的孩子而言,我明白“餓”的滋味。不但是肚子餓,還有精神上的餓。

戰爭中的法國沒什麽書看,連寫字的紙都沒有。因為條件艱苦,那時的面包混雜著木屑,我們可以忍受,但最不能忍受的是精神食糧的缺乏。對我來說,精神世界的饑渴遠比肚子餓更煎熬。

1945年,戰爭結束,那年我5歲。我在一個木匠的抽屜裏找到一支紅色的鉛筆,開始嘗試寫小詩。我第一首詩的創作,蘸滿了蕭條時代的記憶。在戰後法國的一張購物券上,我拿著從一位不知名的木匠師傅的抽屜中找到的紅筆,完成人生的第一次創作。

孩提時的記憶非常深刻,一直到現在,我都喜歡用鉛筆和粗糙的紙寫字,還喜歡在小學生的練習本上寫字。正是孩提時留下的記憶,讓我對鉛筆和粗糙的紙張都有天然的親近感。

之後有了紙張,是一種用稻草做成的紙。我在這種紙上寫自己的小說和詩歌,為了更接近印刷體,我用大寫字母寫成,那時感受到的喜悅是無與倫比的。第一次讓自己的作品變成印刷品,是我15歲時,在一間基督教年輕人聚會的大廳裏,用古舊的安德伍德牌打字機把詞語一個個印刻在紙上。在我們的時代,哪怕是在信息技術領域裏,任何完美而傑出的發明也無法讓我再次感受到如此激動的心情。

戰爭結束後,我和母親、祖母搬到一個小房子裏,裏面有一個書櫃,放著幾本詞典,一種是百科全書,還有一種是對話藝術詞典,另外還有19世紀的小說。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讀了大量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的文學作品。雖然很多都不是適合孩子看的書,比如《堂吉訶德》等,但酷愛閱讀的我不僅讀完了插圖很美的植物大百科全書,就連19世紀的那種“教女人怎樣說話,尊重她們的丈夫”的《對話大辭典》之類的書,我也都一樣照看不誤。

對於一個孩子而言,讀這些詞典完全是一種歷險,因為這些詞典完全無由頭,從一個主題跳躍到另一個主題,沒什麽邏輯,而且這部詞典采用的材料都是19世紀的,與我當時經歷的時代沒什麽特別大的聯系,提供的一些東西很多還是錯誤的。

怎麽辦呢?看到什麽讀什麽吧,我看完了全部的詞典。所以小時候,詞典在我腦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對我以後的寫作帶來了巨大幫助。所以,我經常會給一些文化欠發達地區的孩子贈送詞典,我覺得,詞典是最好的禮物,是文學啟蒙的寶藏。


讓孩子看些成人的書


我小時候,除了詞典,其他書也不多,主要是古典文學。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讀這些書比較困難,因為都是成人的書,但是我不得不說,正是通過讀這些書,對我語言的學習提供了幫助。而且由於看各種各樣的書,我的精神得到培養,大開眼界。戰後開始讀嚴肅文學,比如但丁的《神曲》。雖然不是很讀得懂,但在我看來,每個字都很有魔力。在開始創作生涯後,我喜歡讀英國的小說,比如說狄更斯的作品。目前很喜歡讀哲學,也很喜歡讀詩。

我相信文學由於其多樣性,特別是借助翻譯的力量,可以讓我們傾聽到世界上各種各樣的聲音,傾聽到所有人的聲音,這也是實現跨文化交流的一個非常好的途徑,而跨文化的交流正是世界和平的一個關鍵所在。

我十分喜愛中國的兒童文學,中國的兒童文學很有自己的民族特色,也有著悠久的歷史。很久以前,我的女兒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在法國的一家書店,買了一本中國作家寫的故事書,講的是一個叫賓賓的女孩的冒險經歷,很好的一本書,我的女兒們十分喜歡。中國的大部分文學類圖書都是很好的,我個人認為像老舍、巴金的作品許多都是很美的散文,值得細細閱讀、品味。我讀過他們的作品,包括曹雪芹的《紅樓夢》。老舍的作品,這些文字穿越了地域、時間、語言的阻隔,打動了我。我很小的時候也讀過《水滸傳》,知道了施耐庵,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作家,能把身邊的一草一木都那樣生動傳神地寫進書中,讀來讓人如臨其境,非常感動。當然,還有類似於“賓賓”的故事書,也很不錯。中國的孩子應該多多閱讀優秀的文學作品,開闊視野,豐富生活,這都是寫作所需要的。

我是毛里求斯和法國的“混血兒”,毛裏求斯文化不發達,現在還有很多孩子是文盲,他們特別渴望能讀書。所以我現在到那裏去,除了送詞典給孩子們,還贈送老舍的短篇小說《北京人》(法文)。

小的時候,只能賣賣舊報紙,或有時為橄欖油磨坊搬運橄欖來掙錢買書。當我有能力自己購書時,首先選的是英文版的莎士比亞。書的首頁上,有這部書的上一位主人莊重地寫下的箴言,後來也成為了我的箴言:“做真實的自己”。當我買了一本新書時,我會把它湊到鼻尖聞聞味道;當我書寫時,我會側耳傾聽筆尖與紙摩擦的聲音。這種感受對我來說很重要,它們是無法取代的。相比較電子閱讀方式,我更信任書本,因為電子文檔容易被覆制,被更改,盡管兩者傳達的信息量並沒有區別。

因為小時候記憶緣故,我覺得成人小說也可以給孩子看。老舍的《北京人》我覺得非常好,可以讓毛裏求斯的孩子看到另外一個世界,特別是老北京過去的生活。

當我看到他們把書接過去,很珍貴地抱在懷裏,開開心心地回去。我想這本書,可能在他們的一生當中,就會留下來。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喜歡讀書,但在一些特殊的國度,書對孩子們的意義非凡。

剛才參觀南京師範大學泰州學院時,看到學校裏正在建新的圖書館,我感到很高興。對於當今大學生“該讀什麽書,怎麽去讀”,我覺得閱讀其實沒有界限,也沒有硬的規定,年輕人在讀書時要抱有一顆熱愛的心和興趣去看,要紮紮實實看好每一本書,同時,試著去寫一些閱讀後的感想,這很重要。對於文學作品而言,閱讀並不體現必要性,而是追求心靈的愉悅。


多遊歷,了解不同國度


我最重要的工作是讀、感受、歷險,不僅要寫自己熟悉的東西,而且要觀察每天發生的東西。我越來越感到,不同國度的人其實同屬於一個家。

1945年後,我居住在毛里求斯的祖父家。我的祖父留下來很多書,其中有很多遊記,有關中國的、東方的、印度的,這些遊記讓我發現了人類文化的另一個側面。

正是看了這些遊記,我愛上了旅遊,四處去遊歷。我到過很多地方,看到了許多不同的東西,我覺得這些不同的國度,都可以在文學中相遇,這是非常重要的。

可以說,作為一個作家,文學對我有很深的滋養,同時,旅行對我的滋養也非常重要,我喜歡到一些與世隔絕的地方,不僅看當地人的生活,更讓自己的心靜下來,融入他們的生活,這種滋養對於我認識“他者”是非常重要的。

從一本本介紹東方古國中國、印度的遊記中,特別喜愛旅行的我不僅汲取了大量文學知識,也鼓起了我想遠行遊歷中國等地的夢想風帆。我曾先後在泰國佛教大學、墨西哥大學、美國波士頓大學等多個國家的高校任教過。不斷的旅行在我的書中多有反映,由此出發,我的作品也廣泛涉及文化沖突、全球化不平等的另一面。通過遊歷,我還發現,不同國度的不同人物具有共同點。

比如,我到墨西哥遊歷,發現墨西哥當代有位非常著名的作家羅夫,他是管理水利的小官,而泰州《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也是一個管理水利的小官。他們都是水利管理者,他們都愛好文學。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文人的生活有兩個方面,一個是現實的物質的方面,另一個是虛構的想象的精神層面。人僅有物質方面是不夠的,精神可以讓人大開眼界。

相比歐洲的發達城市,我更喜歡遙遠的、現代文明還沒夠著的地方。其實,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文化都可以在同一部文學作品中體現、相遇。通過文學,我們可以超越國度、超越時代去了解各國的不同文化,並在超越中達到與之交流。比如,我很早就從老舍先生的文字中讀到了“老北京胡同”。雖然時過境遷,但我至今依然能感受到“老北京胡同”文化的魅力。此外,從中國古代墨子先生的著作中,我領略他的“兼愛”、“非攻”的思想,我個人覺得墨子對人類思想文化的貢獻,可以與達芬奇相媲美。

在祖父的藏書中有許多遊記方面的書籍,我特別喜愛看。其中,就有《馬可波羅遊記》。那本遊記中有一段關於對中國泰州古城的描述:“這個城不大,但塵世間的幸福極多。”我猜想,當年的馬可波羅也許就是像我昨晚那樣在千年城河上乘著小船,從遠處一片水霧中緩緩駛進泰州城。

當然,我與羅夫和孔尚任不同,他們有工作,我什麽工作都沒有。我從一開始就潛心於文學,通過文學創作,收獲非常多,我可以通過到不同國度,接觸不同文化,讓文化和國度相遇。

我到這裏不是做老師,而是做學生,到中國,首先是學。現在的我,正陶醉在與中國傳統文學的相遇中。此次旅行中,我還隨身攜帶一本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墨子》。

我小時候,對中國並不了解,讀了中國的遊記和傳奇後,逐漸知道嫦娥奔月。但知道得不多,當時可能只知道有兔子,所以我給孩子們老舍的書,就是希望讓他們了解真實的生活、人的生活。最近,我在南京大學開了一門通選課《藝術與文化的多元闡釋》。課堂上,我發現了藝術跟科學的緊密相連,例如小孔成像,最早是墨子通過湖水中倒映的亭台發現了小孔成像的暗室原理,這讓我很驚訝,因為這在西方的文獻中沒被提及,但小孔成像原理卻是文藝覆興時期畫家們廣泛運用的作畫方式。課堂上,還有中國學生向我講解潑墨的技法,這使我對法國的印象派也有新的認識。此外,科學對藝術、文化、歷史的推動,也將啟發我在未來的創作中繼續探索。


多讀多想,激發寫作靈感


我的多元身份和開放心態令我在面對異質文化時,始終試著去了解他者,學習如何與別人相處。這種態度令我自身也不斷得到異質元素,例如中國文化的改變和充實,不僅從中獲取了創作的靈感和素材,更是通過與“異”的接觸加深了對自身的了解。

我記得我這輩子最困難的時期,1960年前後,阿爾及利亞戰爭爆發,我被挑選到前線打仗,但由於已到戰爭後期,就讓我等一等,結果等了很久,沒去成。但是這種等待的不安讓我觸動很大,我就寫了下來,寫成小說。這次經歷讓我對於生命的存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通過文學,我們可以認識世界,不僅是自己生活的世界,也能認識別人的世界。文學此時就超越了國度,超越了時代,甚至超越了時空。

作為一個作家,不能僅僅是抒發對祖國的愛,更要關注到國家之外的世界,文學應是在維護、超越過程中,達到橋梁的作用,讓不同文化相遇,達到精神的交流。

我不但閱讀法國文學,我還閱讀外國文學,我特別喜歡中國作家老舍,當時我讀老舍的文學作品時,非常震驚,老舍所描寫的世界已經不覆存在,但在他的描寫中,能夠感覺到真實力量的存在,能夠感覺他對情感的描寫,這成為我的一部分。所以我感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屬於中國,我與北京胡同的生活也發生了某種聯系。

我最近在中國感受到的一些東西可能也會融入我的記憶當中,然後再融入我的寫作中。比如,我在泰州有一些不經意的經歷,會激發我的想象力,形成寫作的靈感。

作為一個作家,現實與精神的歷險是非常重要的,對於我來說,就是讀、看、感覺、寫,在這當中,就能激發我寫作的欲望,不但寫自己熟悉的東西,還要去觀察每天所發生的一切,看到每天有不同東西出現,讓我感覺,不同國度的人,其實同屬一個家。尤其是到中國之後,你會發現,中國有悠久的歷史,給予世界的貢獻是很大的。我們生活在這個大家庭裏,作家盡的只是自己的一份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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