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大:後山的情欲(上)

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們從采石工地西山壁一個爆破後顯露出來的泥洞裏,發現了古象的化石。根據一根水桶那麼粗,三米多長,保持著本色,像一把巨人的彎刀直刺地面的象牙,我大膽設想:這頭比上帝用七天的時間制造出互相爭鬥的人類早了幾百萬年的巨獸在它的滅頂之災降臨前的一刻跪了下來,把它那比監房還要高的頭放在地上,認了命。 當然,埋了這麼久,所有的細部和泥石結合成一體,看上去似是而非,借助想象才得出上述結論,並得到一些犯人的讚同。但是這遠古悲劇的殘留第二天一早被安全員張阿旺下令的第二次爆破從山壁上抹去,占全身一半的象頭以及身體的一大部分化成碎塊和石頭一起撒在泥洞前面的工地上。

晚到一步的黃教授雖已六十出頭,卻還雙目有神,精力旺盛,穿了一身灰色工作服,看得出做了大幹一番的準備。他捶胸頓足,掙脫了他的兩個年輕女徒弟的纖手,上前就要找人拼命。

“是誰讓這麼幹的?”他用嘶啞的聲音吼著,拍打著陳指導員的辦公桌,把他的陶瓷煙灰缸,連同他的全家福一起振到水泥地上,成了碎片。

“消消氣,”陪同前來的勞改隊第一把手曾政委說,順手拉過一把靠椅,放在黃教授的身後,接著就朝正好前來報告的我使了一個眼色,把地上的碎片打掃乾淨。

“誰下令爆破的?”政委厲聲喝問站在一邊的陳指導員。

“安全員他不懂……” 陳指導員輕聲回答。

“叫安全員,”政委揮了揮手。

“報告首長,犯人張阿旺在此,” 一個五短身材,壯實的中年犯人一步上前,對著政委就脫下他的安全帽,彎下了腰。

“為什麼把考古現場毀掉?”黃教授從座椅上跳起來。

“誰命令你爆破的?”曾政委問。

“陳指導員。”

“我什麼時候叫你去炸大象的?” 陳指導員指著張阿五的鼻子。

“你沒有命令我去炸大象,可是你命令我在它的上面爆破。我說了那會炸掉大象的,你說沒事。就前天的事,兩個爆破手都在,可以叫來當面對質,”張阿五說。

“說說,你來幹什麼?”曾政委轉向我。

“報告首長,”我說。“我來這裏的目的是因為我找到了可能有價值的東西。”

“下去,”陳指導員喝道。憑他對我的了解,一定會料到我要說的對他不利。

“說,”黃教授說,回頭瞪了陳指導員一眼。

我跑到外面,把我從碼頭上石頭堆裏找到的一塊特殊的,兩尺來長,一面呈光滑的圓弧形的石頭搬了進來,放在黃教授和曾政委的面前。

“這就是象牙,”我說,語氣肯定。

“你敢來無理取鬧?”陳指導員厲聲喝問。

“你怎麼就知道它就是象牙呢?”曾政委問我,擡手阻止了陳指導員。

我感到了陳指導員一臉的兇險以及這種兇險可能帶來的後果,可是在這樣的場合,它影響不了我海闊天空的想象,也嚇不跑我的勇氣以及無師自通的口才。

“大象的頭部,”我用平靜的語氣對著黃教授和曾政委說,同時雙手比劃著。“呈45角伸向洞口,高度相當於一般平房的屋脊。鼻子看不見了,可是一根三米長,水桶口粗的象牙插在地面上。從這一點分析,大象在遭活埋的時候呈下跪的姿勢,否則象牙不會插在地上。而且,這是一個突然降臨的災難。”

張阿旺在邊上聽得咧開了嘴。這不奇怪,因為所有的人都只見到了象牙,其余的全是我的推斷。

“你怎麼知道它是遭活埋的呢?”曾政委問。

“從它的姿勢,以及身體的完整性,”我說。

“一派胡言,”陳指導員說。

“我要聽他說,”黃教授憤怒地打斷陳指導員,然後換了一副親切的笑臉,對我說,“請往下說。” 同時叫他的兩個女學生中的一個 趕快做記錄,另一個在本子上根據我講的畫。

“如果它是自然死亡,它就不可能會保存得這樣完整,而且不可能正好埋入石灰巖中間的泥洞,這是第一。第二,根據它下跪的形狀判斷,它當時面臨著無法抗拒,無法逃避的災難,譬如說地陷,因此就以這種屈服,認命的姿勢接受了它。我斷定它死於非命……”

我滔滔不絕,一口氣講了十分鐘。然後再以緩慢的速度重覆了一遍以便黃教授的女弟子重新整理她的筆記,同時也證明我不是憑空瞎編。

黃教授從包裏取出放大鏡和小錘子,蹲下來檢查我的發現。

“是象牙,”他說,一面又用手捶胸,憤怒和悲傷使他張開了的嘴一時合不上。“啊,哈,”他痛苦地跺腳,呻吟。

“經現場研究,我決定,”曾政委看了看我安全帽上的號碼,當眾宣布, “由49號犯人接替原來的安全員。從今天開始。”

因此在陳指導員陰冷的眼光下我搬出了監房,住進了張阿旺那間建在後山的小棚屋,和爆破手住的小棚屋以及炸藥庫為鄰。我的新居雖然簡陋,這不用說,卻很乾淨,而且很特別。一張用長凳架起的小竹榻緊靠一邊的小窗,榻前有一張兩條腿的小桌,它的另一邊巧妙地插入土墻上的凹槽,令人想起火車上放茶水和瓜子的小台面。有一盞25W的裸露的小燈懸掛在小桌的上方。我用了兩張硬紙板做了一個燈罩,叫工具房的老唐漆成白色,套在了燈泡上面,光線就集中了。在燈光下,我細細地打量著我的新居的每一個角落。小棚從建築學的角度看可以說不成體統:兩邊的墻,一邊高(靠床的方向),另一邊低。地就是泥土地,墻是用泥和樹枝,稻草之類混在一起築成,全都是就地取材,不見一塊磚瓦。屋頂是粗細不一,但是很直的松樹枝,樹枝上面蓋著稻草。整個屋子從外面看是一個斜箆,好像獵人的深山小屋。住在裏面,鼻子習慣了松脂味,就覺得它親切,溫暖。再加上它唯一的開在小竹榻的邊上,四周用水泥砌縫的松木小窗戶和只有一塊玻璃的窗子,開向夾在野草和小樹之間的下坡。從這裏,可以望見後山腳下東石村裏大小不一,參差不齊的灰瓦屋頂,和從屋頂上煙囪裏冉冉升起的餐煙。早晨不用鬧鐘,山下的雄雞四點不到就開始報曉。

第一晚我不能入睡,並不僅僅因為離開大監房的興奮,還因為消息得到證實。陳指導員因為破壞考古現場被調出了我們中隊,降職去了老年犯人中隊當管教員。 可是我已經不習慣一人獨處,所以就走出去看看夜景,不料被隔壁的一段對話吸引住了。顯然是一男一女。爆破手楊成宏,從前的省輕量級舉重冠軍,正在說一些含糊不清,斷斷續續的話,緊接著是一個具有渾厚嗓音的女人聲音。這使我立刻明白在沒有亮光的屋裏正在發生什麼。剛想湊近一點繼續聽,卻覺得有人在我肩上輕輕地拍了一記。原來是綽號叫“西瓜皮”的爆破手助手,一個二十來歲的小白臉。

“噓  ” 他把手指放到嘴前,然後示意去我那裏坐坐。

“老楊沒有把你當外人,”西瓜皮一進我的門就說。“但是這裏的事只有你我知道,千萬別外傳。”

爆破手的特殊作息時間使他們結識了一些上山砍柴的當地女人,其中四十來歲,體態健壯的寡婦周三妹和爆破手楊成宏一來二去對上了眼,就從聊天,討水喝發展到了上床。

“這女人長得怎麼樣?”我問。

“個子不高,但是這樣,”西瓜皮挺起腰桿,用雙手托住自己的胸脯。“是一個你我都吃不了的女人。明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她們準來這裏砍柴,身坯最厲害的就是她。”

“我吃不了!” 這句話在我的腦子裏響了一宿,第二天在工地上指揮安全的時候還不住在耳邊響。以一個身材中等以上,體格健壯的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特有的好勝,和自尊心受到傷害的眼光,我下意識地觀察渾身上下與石頭打了多年交道練就的肌肉。這口氣我咽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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