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羅斯特羅波維奇的大提琴和塞爾金的鋼琴。旋律裏流淌著夕陽的光芒,不是熾熱,而是溫暖。在敘述的明暗之間,作者的思考正在細水長流,悠遠和沈重。即便是變奏也顯得小心翼翼,猶如一個不敢走遠的孩子,時刻回首眺望著自己的屋門。音樂呈現了難以言傳的安詳,與作者的其它室內樂作品一樣,內省的精神在抒情裏時隱時現,仿佛是流動之水的跳躍,沈而不亮。在這裏,作者是那樣的嚴肅,一絲不茍,他似乎正在指責自己,他在揮之不去的遺憾、內疚和感傷裏,讓思想獨自前行,苦行僧般地行走在荒漠之中,或者佇立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水之間,自嘲地凝視著自己的倒影。重要的是,無論是指責還是自嘲,作者都表達了對自己深深的愛意。這不是自暴自棄的作品,而是一個無限熱愛自己的人,對自己不滿和失望之後所發表的嘆息。這樣的嘆息似乎比欣賞和讚美更加充滿了愛的聲音,低沈有力,緩慢地構成了他作品裏最動人的品質。

1862年,勃拉姆斯開始為大提琴和鋼琴寫作第一首奏嗚曲,1865年完成了這首E小調的傑作;二十一年以後,1886年,他寫下了F大調的第二首大提琴和鋼琴奏鳴曲。這一年,李斯特去世了,而瓦格納去世已近三年。歲月縮短了,勃拉姆斯步入了五十三歲,剩下的光陰曲指可數。當音樂上的兩位宿敵李斯特和瓦格納相繼離世之後,勃拉姆斯終於擺脫了別人為他們制造出來的紛爭,他獲得了愉快的生活,同時也獲得了孤獨的榮譽。他成為了人人尊敬的大師,一個又一個的勃拉姆斯音樂節在歐洲的城市裏開幕,在那些金碧輝煌的音樂大廈裏,他的畫像和莫紮特、貝多芬、舒伯特的畫像掛在了一起。雖然瓦格納的信徒們立刻推舉出了新的領袖布魯克納,雖然新德國樂派已經孕育出了理查·施特勞斯和古斯塔夫·馬勒;可是對勃拉姆斯來說,布魯克納不過是一個“拘謹的教士”,他的龐大的交響曲不過是“蟒蛇一條”,而施特勞斯和馬勒僅僅是年輕有為剛剛出道而已,新德國樂派已經無法對他構成真正的威脅。這期間他經常旅行,出席自己作品的音樂會和訪問朋友,這位老單身漢喜歡將糖果塞滿自己的口袋,所以他每到一處都會有一群孩子追逐著他。他幾次南下來到意大利,當火車經過羅西尼的故鄉時,他站起來在火車上高聲唱起《塞爾維亞理發師》中的詠嘆調,以示對羅西尼的尊敬。他和朋友們一路來到了那不勒斯近旁的美麗小城蘇蓮托,坐在他畢生的支持者漢斯立克的桔子園裏,喝著香檳酒,看著海豚在懸崖下的那不勒斯灣中嬉水。這期間他很可能回憶起了年輕的時光和克拉拉的美麗,回憶起馬克森的教誨和舒曼的熱情,回憶起和約阿希姆到處遊蕩的演奏生涯,回憶起巴洛克時期的巴赫和亨德爾,回憶起貝多芬的浪漫之旅,回憶起父母生前的關懷,回憶起一生都在頭疼的姐姐和倒黴的弟弟。他的弟弟和他同時學習音樂,也和他一樣都是一生從事音樂,可是他平庸的弟弟只能在他輝煌的陰影裏黯然失色,所有的人都稱他弟弟為“錯誤的勃拉姆斯”。他的回憶綿延不絕,就像是盤旋在他頭頂的鷹一樣,向他張開著有力的爪子,讓他在剩下的歲月裏,學會如何銘記自己的一生。

應該說,是約阿希姆最早發現了他音樂中“夢想不到的原創性和力量”,於是這位偉大的小提琴家就將勃拉姆斯推到了李斯特的身邊。當時的李斯特41歲,已經從他充滿傳奇色彩的鋼琴演奏會舞台退休,他住在魏瑪的藝術別墅裏領導著一支前衛的德國音樂流派,與門德爾松的信徒們所遵循的古典理想絕然不同,李斯特以及後來的瓦格納,正在以松散的結構形式表達內心的情感。同時李斯特為所有同情他理想的音樂家敞開大門,阿爾騰堡別墅差不多聚集了當時歐洲最優秀的年輕人。勃拉姆斯懷著膽怯之心也來到這裏,因為有約阿希姆的美言,李斯特為之著迷,請這位年輕的作曲家坐到琴前,當著濟濟一堂的才子佳人,演奏他自己的作品,可是過於緊張的勃拉姆斯一個音符也彈不出來,李斯特不動聲色地從他手中抽走手稿,精確和沈穩地演奏了他的作品。

在阿爾騰堡別墅的日子,勃拉姆斯並不愉快,這位來自漢堡貧民窟的孩子顯然不能習慣那裏狂歡辯論的生活,而且所有的對話都用法語進行,這是當時歐洲宮庭的用語。雖然勃拉姆斯並不知道自己音樂的風格是什麽,但是他已經意識到在這個集團裏很難找到共鳴。雖然他喜歡李斯特這個人,並且仰慕他的鋼琴造詣,但是對他描繪情感時誇張的音樂開始感到厭倦。當李斯特有一次演奏自己作品時,勃拉姆斯坐在椅子裏睡著了。

仍然是約阿希姆幫助了他,使他年方二十,走向了舒曼。當他看到舒曼和克拉拉還有他們六個孩子住在一棟樸素的房子裏,沒有任何其他人,沒有知識分子組成的小團體等著要嚇唬他時,他終於知道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是什麽。他尋找的就是像森林和河流那樣自然和真誠的音樂,就是音樂中像森林和河流一樣完美的邏輯和結構。同時他也知道了自己為什麽會拒絕加入李斯特和瓦格納的新德國樂派,他接近的是音樂中的古典理想,他從門德爾松、肖邦和舒曼延伸過來的道路上,看到屬於自己的道路,而他的道路又通向了貝多芬和巴赫。舒曼和克拉拉熱情地款待了他,為了回報他們的誠摯之情,勃拉姆斯彈奏了自己的作品,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緊張之感。隨後舒曼寫道:“他開始發掘出真正神奇的領域。”克拉拉也在日記裏表白:“他彈奏的音樂如此完美,好象是上帝差遣他進入那完美的世界一般。”

勃拉姆斯在舒曼這裏領取了足以維持一生的自信;又在克拉拉這裏發現了長達一生的愛情,後來他將這愛情悄悄地轉換成了依戀。有支取就有付出,在勃拉姆斯以後的寫作裏,舒曼生前和死後的目光始終貫穿其間,它通過克拉拉永不變質的理解和支持,來溫和地註視著他,看著他在眾多的作品裏如何分配自己的天賦。

還有貝多芬和巴赫,也在註視著他一生的創作。尤其是貝多芬,勃拉姆斯似乎是自願地在貝多芬的陰影裏出發,雖然他在《第一交響曲》裏完成了自我對貝多芬的跳躍,然而貝多芬集中和凝聚起來的音樂架構仍然牢牢控制住了他,慶幸的是他沒有貝多芬那種對戰爭和勝利的狂熱,他是一個冷靜和嚴肅的人,是一個內向的人,這樣的品性使他的音樂裏流淌著正常的情緒,而且時常模棱兩可。與貝多芬完全不同的是,勃拉姆斯敘述的力量時常是通過他的抒情性滲透出來,這也是舒曼所喜愛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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