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回到堆竹子的地方,又跑回來.這一次,她給我拿來一根有中指粗的竹子.接

著,她在田埂上象脊給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呼吸困難地等待那幾個女人.

我和榮吉始終走在前頭十多米.

“那顆牙可以拔掉,換上一顆金牙.\'忽然舞女的聲音送進我的耳朵裏.來回過頭
一看,舞女和千代子並排走著,媽媽和百合子稍稍落後一些. 千代子好象沒有註意到
我在回頭看,繼續說:

“那倒是的.你去跟他講,怎麽樣?”

他們好象在談我,大概千代子說我的牙齒長得不齊整,所以舞女說可以換上金牙.
她們談的不外乎容貌上的,說不上對我有什麽不好,我都不想豎起耳朵聽, 心裏只感
到親密.她們還在悄悄地繼續談,我聽見舞女說:

“那是個好人呢.”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個好人.為人真好.”

這句話聽來單純而又爽快,是幼稚地順口流露出感情的聲音.我自己也能天真地
感到我是一個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擡起眼來眺望著爽朗的群山.眼瞼裏微微覺得痛.
我這個二十歲的人,一再嚴肅地反省到自己由於孤兒根性養成的怪脾氣,我正因為受
不了那種令人窒息的憂郁感,這才走上到伊豆的旅程. 因此,聽見有人從社會的一般
意義說我是個好人,真是說不出地感謝.快到下田海邊,群山明亮起來,我揮舞著剛才
拿到的那根竹子,削掉秋草的尖子.

路上各村莊的入口豎著牌子:\'乞討的江湖藝人不得入村.\'


一進下田的北路口,就到了甲州屋小旅店.我隨著藝人們走上二樓, 頭上就是屋
頂,沒有天花板,坐在面臨街道的窗口上,頭要碰到屋頂.

“肩膀不痛吧?\'媽媽好幾次盯著舞女問.\'手不痛吧?”

舞女做出敲鼓時的美麗手勢.

“不痛.可以敲,可以敲.”

“這樣就好啦.”

我試著要把鼓提起來.

“唉呀,好重啊!”

“比你想象的要重.比你的書包要重些,”舞女笑著說.

藝人們向小旅店裏的人們親熱地打著招呼.那也盡是一些藝人和走江湖的.下田
這個港口象是些候鳥的老窩.舞女拿銅板給那些搖搖晃晃走進房間來的小孩子.我想
走出甲州屋,舞女就搶先跑到門口,給我擺好木屐,然後自言自語似地悄聲說: \'帶我
去看電影啊.\'

我和榮吉找一個遊手好閑的人領路,一直把我們送到一家旅館去,據說旅館主人
就是以前的區長.洗過澡之後,我和榮吉吃了有鮮魚的午飯.

“你拿這個去買些花給明天忌辰上供吧,\'我說著拿出個紙包,裝著很少的一點錢,
叫榮吉帶回去,因為為了我必須乘明天早晨的船回東京,我的旅費已經用光了.我說是
為了學校的關系,藝人們也就不好強留我.

吃過午飯還不到三小時就吃了晚飯, 我獨自從下田向北走,過了橋.我登上下田
的富士山,眺望著港灣. 回來的路上順便到了甲州屋,看見藝人們正在吃雞肉火鍋.

“哪怕吃一口也好嗎?女人們用過的筷子雖然不幹凈,可是過後可以當作笑話談
.\'媽媽說著從包裹裏拿出小碗和筷子叫百合子去洗.

大家又都談起明天恰好是嬰兒的第四十九天,請我無論怎樣也要延長一天再動身,
可是我拿學校做借口,沒有應允.媽媽翻來覆去地說:\'那麽, 到冬天休假的時候,我們
劃著船去接您.請先把日期通知我們,我們等著.住在旅館裏多悶人,我們用船去接您.\'

屋裏只剩下千代和百合子的時候,我請她們去看電影, 千代子用手按著肚子說:\'
身子不好過,走了那麽多的路,吃不消啦.\'她臉色蒼白,身體象是要癱下來了.百合子
拘謹地低下頭去.舞女正在樓下跟著小旅店的孩子們一起玩. 她一看到我,就去央求
媽媽讓她去看電影,可是接著垂頭喪氣的,又回到我身邊來,給我擺好了木屐.

“怎麽樣,就叫她一個人陪了去不好嗎?\'榮吉插嘴說.但是媽媽不應允. 為什麽
帶一個人去不行呢,我實在覺得奇怪.我正要走出大門口的時候, 舞女撫摸著小狗的
頭.我難以開口,只好做出冷淡的神情.她連擡起頭來看我一眼的氣力好象都沒有了.

我獨自去看電影.女講解員在燈炮下面念著說明書. 我立即走出來回到旅館去.
我胳膊肘拄在窗檻上, 好久好久眺望著這座夜間的城市,城市黑洞洞的.我覺得從遠
方不斷微微地傳來了鼓聲.眼淚毫無理由地撲簌簌落下來.

出發的早晨七點鐘,我正在吃早飯,榮吉就從馬路上招呼我了. 他穿著印有家徽
的黑外褂,穿上這身禮服似乎專為給我送行.女人們都不見,我立即感到寂寞.榮吉走
進房間裏來說:\'本來大家都想來送行的,可是昨天夜裏睡得很遲, 起不了床,叫我來
道歉,並且說冬天等著您,一定要請您來.\'

街上秋天的晨是冷冽的.榮吉在路上買了柿子,四包敷島牌香煙和熏香牌口中清
涼劑送給我.

“因為我妹妹的名字叫薰子,\'他微笑著說.\'在船上桔子不大好, 柿子對於暈船
有好處,可以吃的.\'

“把這個送給你吧.\'

我摘下便帽,把它戴在榮吉頭上,然後從書包裏取出學生帽,拉平皺折,兩個人都
是笑了.

快到船碼頭的時候,舞女蹲在海濱的身影撲進我的心頭.在我們走近她身邊以前,
她一直在發楞,沈默地垂著頭.她還是昨夜的化妝,愈加動了我的感情,眼角上的胭脂
使她那象是生氣的臉上顯了一股幼稚的嚴峻神情.榮吉說:\'別的人來了嗎?\'

舞女搖搖頭.

“她們還都在睡覺嗎?”

舞女點點頭.

榮吉去買船票和舢板票的當兒,我搭訕著說了好多話,可是舞女往下望著運河入
海的地方,一言不發. 只是我每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就連連用力點頭.這時,有一個小
工打扮的人走過來,聽他說:\'老婆婆,這個人可不錯.\'

“學生哥,你是去東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這個婆婆帶到東京去,可以嗎?滿可憐
的一個老婆婆.她兒子原先在蓮台寺的銀礦做工,可是倒楣碰上這次流行感冒, 兒子
和媳婦都死啦,留下了這麽三個孫子.怎麽也想不出辦法, 我們商量著還是送她回家
鄉去.她家鄉在水戶,可是老婆婆一點也不認識路,要是到了靈岸島,請你把她送上開
往上野去的電車就行啦.麻煩你呀,我們拱起雙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這種情形, 也
要覺得可憐吧.\'

老婆婆癡呆呆地站在那裏,她背上綁著一個奶尋娃兒,左右手各牽著一個小姑娘,
小的大概三歲,大的不過五歲的樣子. 從她那齷齪的包袱皮裏,可以看見有大飯團子
和鹹梅子.五六個礦工在安慰著老婆婆.我爽快地答應照料她.

“拜托你啦.”

“謝謝啊!我們本應當送她到水戶,可是又做不到.”

礦工們說了這類話向我道謝.

舢板搖晃得很厲害,舞女還是緊閉雙唇向一邊凝視著. 我抓住繩梯回過頭來,想
說一聲再見,可是也沒說出口,只是又一次點了點頭.舢板回去了.榮吉不斷地揮動著
剛才我給他的那頂便帽.離開很遠之後,才看見舞女開始揮動白色的東西.

輪船開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島南端漸漸在後方消失,我一直憑倚著欄桿, 一心
一意地眺望著海面上的大島.我覺得跟舞女的離別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
婆怎麽樣啦?我探頭向船艙裏看,已經有好多人圍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
安下心來,走進隔壁的船艙.相模灘上風浪很大,一坐下來,就常常向左右歪倒. 船員
在到處分發小鐵盆.我枕著書包躺下了.頭腦空空如也,沒有了時間的感覺.淚水撲簌
簌地滴在書包上,連臉頰都覺得涼了,只好把枕頭翻轉過來.我的身旁睡著一個少年.
他是河津的一個工場老板的兒子,前往東京準備投考,看見我戴著第一高等學校的學
生帽,對我似乎很有好感.談過幾句話之後,他說:\'您遇到什麽不幸的事嗎?\'

“不,剛剛和人告別.\'我非常坦率地說.讓人家見到自己在流淚,我也滿不在乎.
我什麽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滿足中靜睡.

海上什麽時候暗下來我也不知道, 網代和熱海的燈光已經亮起來.皮膚感到冷,
肚裏覺得餓了,那少年給我打開了竹皮包著的菜飯.我好象忘記了這不是自己的東西,
拿起紫菜飯卷就吃起來,然後裹著少年的學生鬥篷睡下去.我處在一種美好的空虛心
境裏,不管人家怎樣親切對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著. 我想明天清早帶那老婆婆到
上野車站給她買票去水戶,也是極其應當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艙的燈光熄滅了.船上載運的生魚和潮水的氣味越來越濃. 在黑暗中,少年的
體溫暖著我,我聽任淚水向下流.我的頭腦變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以後什
麽都沒有留下,只感覺甜蜜的愉快.

(待桁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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