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她是否接受眼下的事實,如果她繼續沿著這條土灰路向前走去的話,她就必須正視這樣的現實:她的出現,僅僅對於她本人具有不尋常的積極的意義,對於全莊來說,未必。四十年前,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她自溺未成,從此銷聲匿跡了。當她再次出現在這裏的時候,逝去的四十年,因為生活內容無法吻合,她與這塊土地顯出了疏離:她一看就是個外來人。她抽煙的樣子,她拎的廉價人造革包,她打量環境的目光,都說明了這一點。眼下,她走到了村口,香煙從手指間再次滑落在地,她恐懼。這也證明了一個道理:為什麽會見老朋友總比結交新朋友難?她咳嗽、扯衣角、捋頭發。她越是做得一絲不茍,在黃昏的村口中就越發顯得孤零零的無可依靠。她現在還不能稱為全金,只能稱她為女人或老女人。她瘦削,高大,在她這個年齡是少有的。她走路飄飄忽忽的樣子,使她顯出與年齡不太相稱的風姿。全莊的女人不是這種樣子的。她的腰板挺得很直,臉上帶著隨機應變的機警,這種機警在松懈狀態下是狡黠,但在現在,無論怎麽看,她都像一只受驚的母兔子。眼下她完全明白自己該怎麽做:一切從頭開始。這項工作很困難,猶如把一根掉下的樹枝重新接回母樹一樣。

她在村口第一家農舍停住,謹慎地向這家的小媳婦要水喝。“你是那家的?”她問,這是當地女人慣常的問話方式。“全來。”小媳婦忙著把場上的稻谷收攏成一堆。老女人搖搖頭,她不熟悉這個名字,因而也無法回憶名字的主人是何等模樣。她指著第二家再問小媳婦:“這是誰家?”“全忠”。“那麽,這家呢?”“全強”。老女人再次搖腦袋,這些馬馬虎虎敷衍了事的名字給她構成一道道進入往昔的障礙。於是,她明智地打聽村長的住址,得到明確而詳細地回答後,她就來到了村長那稱得上氣派的屋宅。她遇到了另一個媳婦,這媳婦比剛才的媳婦要大些。正直著腰有一下沒一下地用竹掃帚掃屋場,看上去仿佛跟誰賭氣。她斜睨了來人一下,作為對來客的招呼,並低聲吆喝狗不得咬人。“你找誰?”她問。老女人告訴她找村長。大媳婦考慮了一會,慢吞吞地問:“你是誰啊?我怎麽沒見過?”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被問住了,心裏泛起酸楚同時伴有腦眩暈胃惡心,五臟六肺仿佛一齊出了毛病。她雙膝綿軟直想朝地上癱坐下來,這個念頭使她迷醉了。一瞬間她又挺直了腰板。我是全金。她肯定地想。這個莊子裏總會有人認識我的。

村長回來了,是個不到四十歲的漢子。他先望了大媳婦一眼,嘿然而笑,道歉而憐愛的樣子,一望而知就是那種樂意把女人寵嬌的男人。大媳婦掃帚一摔進屋去了。村長這才問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你找誰?”“我找村長。”“我就是”。長途車上下來的女人不慌不忙地點上一根香煙,用夾著香煙的手指戳戳村長說:“那我就找你了。”村長簡單而有耐心地說:“有什麽事,到屋裏說。”

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坐在屋裏了。她在汽車上下來以後幾乎一直處在緊張之中,處在一個未卜生死的懸念之中,現在她有些煩燥,還有些傷心。如果她不是用抽煙來強作鎮定的話,她一定會失控,或許會嚎哭,連哭帶數落。但她認為她已不是一個地道的農村人了,四十年前就不是了。所以盡管在很多時候她會流露出泥土地賦予她無法控制的宣泄的本能,但在關鍵時刻她會以老謀深算取勝。

屋裏比外面暗多了,霧氣把田野裏的幹草和青草的香味一陣陣驅趕進屋來,仿佛趕著一群羊。家俱被黑暗模糊了線條,像發泡脹大的一團團黑影。村長窩在廚房她女人身邊,他並不急於了解這個女人的底細。這樣,直到村長和他的女人從廚房裏出來,電燈“刷”地一亮,家俱受驚似地縮回它本來的線條中去,老女人和村長的交流才開始。

村長說:“用晚飯罷。”

晚飯簡單得幾乎是一種儀式:一碗粥,一碗用醬油泡的炒黃豆。村裏人傳說村長一天吃一只雞,村長喜歡吃雞是真的,但她女人的節儉也是毫不含糊的。吃雞只是在一個星期中的某一天,這一天,半個村子都會知村長吃雞,傳來傳去,雞還是那只雞,但因為日期有所變動,村長就變成了天天吃雞。這也是村長女人的失誤,她為了顯示慷慨而不惜讓村長背上貪吃的名聲。剛才,她經過村長一番柔言軟語,面色溫和了。她的心情好轉的時候,就會對外界產生強烈的好奇。被男人嬌寵的女人總是帶著消失不掉的天真。她是個黝黑的美人,胳膊、面孔、脖項全都是一種烏沈沈的黝黑,黝黑在燈光下那麽均勻而沈著地深入肌膚。她的尖削俊俏的下巴引人註目地突現於黝黑之上,使黝黑成為凸現物體的一整塊黑絲絨。晚飯很快結束,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卻久久沈浸在晚飯引起的回憶中。

“你看上去像南邊人。”村長試探地問。他的女人倚靠著坐在他旁邊。一個穩重一個佻達,天作之合。

“我不是南邊人也不是北邊人。”女人微微一笑,無限滄桑的樣子,“我就是全莊人。”

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遇到第二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她必須首先讓村長知道她是全金。她小心地引導著村長的思路,回憶。她的家本來住在村子的最東頭,靠防汛堤那邊,有兩棵大柳樹的後面。村長說那邊早就不住人了,五八年搞人民公社,零散的住戶就搬到一起了。至於大柳樹後面的房子,小的時候是有印象的。那家人早就死光了。

“還有一個沒死。”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不動聲色地揭開驚人一幕。“就是我。我爹全寶善,我娘全張氏,弟全銀。我叫全金。”

村長沈吟。顯而易見地,他對這個名字陌生。他擡眼一瞥這個陌生女人的時候,眼光裏射出一星半點的嚴厲。

全金。我叫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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