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爾保拉提一家(下)

我坐在門口的板凳上,面對眼前光明萬裏的世界發了好一會兒呆。陽光明亮而尖銳,在這樣的陽光下,以漫長的時間適應了它的極度明亮之後,又會漸漸變得更加不適應。世界好像沒有了顏色,又像是沒有了遠和近、上和下的區別。我揉揉眼睛,像是快要產生幻覺了似的。但月亮在對面的懸崖上懸著,清晰而寧靜,像是什麼都知道了一樣淡淡地面對我。

我什麼也畫不出來,什麼也說不出。……無能為力的事情太多了。我像是剛剛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一樣,又像是一個到了最後時刻仍然一無所知的人……

葉爾保拉提一家人住在北面那間大房子裏。一進門,就看到對面三米多長的大炕。炕的左側堆著一些裝滿了什麼東西的麻袋,炕下靠右側的地上鋪著厚實的木地板,上面還有個蓋子,估計下面是地窖吧,裏面儲藏著的當然是今年剛剛收獲的土豆了。這麼想著,好像還真聞到了一股子濃濃的潮濕的泥土味道。爐竈在進門的右手。左邊堆著各種農具。同很多完全成為了農民的哈薩克家庭一樣,這樣的房子再怎麼收拾,呈現出來的情景仍是淩亂的。

生活一旦穩定下來,繁雜的細節就出現了。而生活動蕩時,家居簡便清晰。所以遊牧的氈房子裏總是整潔有條理的,無論什麼家私器具,都有自己源自傳統的固定位置。

無論如何,這樣一間房子是不能過冬的,好在我們也不可能在這裏住得太久。天氣冷一點,他們就會搬進我們住的那兩間套房裏。我們也該搬進村子裏或是前山一帶某處定居點的村莊。

我媽和葉爾保拉提的媽媽面對面坐在炕下的方桌前閑扯著什麼。我坐在炕沿上,環顧這房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又擡頭往上看,沒有鑲天花窗,裸著椽木和檁子。我媽手腕上套著毛線,葉爾保拉提媽媽一圈一圈地挽著線球。兩個女人說完了葉爾保拉提爸爸去年在鐵礦上打工的事,又開始講村裏馬那甫家裏的事。馬那甫家也開著商店,我家老想搬過去和他們當鄰居一起做生意,可人家躲都躲不及。到後來,這兩個女人又開始討論另一家村民多斯波力的媳婦。講到這個時,葉爾保拉提的媽媽突然興奮起來,她放下線球,指手畫腳地形容多斯波力媳婦做拉面的樣子:“這樣……這樣……又是這樣……哎呀胡大啊!……”最後她笑得氣都喘不勻了,笑得牙齒閃閃發光--“這個媳婦子拉出來的拉條子(拉面)呀,就跟、就跟……”她環顧四周,終於,很理想地找到一根筷子,把它舉起來:“就跟這個一樣粗!”

雖然我和我媽覺得這個實在沒什麼好笑的(我們家拉出來的面也跟筷子一樣粗……),但看她笑得那麼猛烈,只好也跟著笑。我邊笑邊想,這個葉爾保拉提的媽媽呀,她真的和我一樣大嗎?為什麼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她那樣呢?比如:為一根筷子粗的拉面,竟能笑成這樣……

我一直想畫一幅有關葉爾保拉提的媽媽笑的時候的模樣,再給影子一般的葉爾保拉提的爸爸畫一幅。但最後,最成功的作品還是出自於最不可能畫出來的小葉爾保拉提。我也不知道那畫到底是咋畫出來的,真的太棒了,太惟妙惟肖了--至少葉爾保拉提的媽媽都這麼說呢!她拿著這畫嘖嘖個沒完,一個勁兒地誇我“厲害得很嘛!”可卻一點兒也不知道,為了畫這幅畫,她兒子還挨了我的打。

不過小孩子嘛,挨打的事一轉眼就忘了,照樣整天高高興興圍著我要糖吃。然後大力踢開門,跑到外面把所有的雞追得失魂落魄,滿天雞毛。後來,他媽媽大呼小叫地把他叫進屋子看畫。他吸著鼻涕,楞楞地看了半天,好像也認可了似的。我看他們一家人這麼賞識它,很得意,就慷慨地送給了他們,葉爾保拉提的媽媽立刻當著我的面把它端端正正地貼在炕頭上。

可是到了第二天,小葉爾保拉提同樣也當著我的面,把畫一把揭下來,三下兩下就撕得粉碎,還“咯咯咯”地笑。到底是小孩子,太……沒良心了……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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