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系列之一

 

 

算起來,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大老鄭不過四十來歲吧,是我家的房客。當時,家裏房子多,又是臨街,我母親便騰出幾間房來,出租給那些來此地做生意的外地人。也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們這個小城漸漸熱鬧了起來,看起來,就好像是繁華了。

原來,我們這裏是很安靜的,街上不大看得見外地人。生意人家也少,即便有,那也是祖上的傳統,習慣在家門口擺個小攤位,賣些糖果、幹貨、茶葉之類的東西。本城的大部分居民,無論是機關的,工廠的,學校的……都過著閑適、有規律的生活,上班,下班,或有周末領著一家人去逛逛公園,看場電影的。

城又小。一條河流,幾座小橋。前街,後街,東關,西關……我們就在這裏生活著,出生,長大,慢慢地衰老。

誰家沒有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說起來都不是什麽新鮮事,不過東家長西家短的,誰家婆媳鬧不和了,誰離婚了,誰改嫁了,誰作風不好了,誰家兒子犯了法了……這些事要是輪著自己頭上,就扛著,要是輪著別人頭上,就傳一傳,說一說,該嘆的嘆兩聲,該笑的笑一通,就完了,各自忙生活去了。

這是一座古城,不記得有多少年的歷史了,項羽打劉邦那會兒,它就在著,現在它還在著;項羽打劉邦那會兒,人們是怎麽生活的,現在也差不多這樣生活著。

有一種時候,時間在這小城走得很慢。一年年地過去了,那些街道和小巷都還在著,可是一回首,人已經老了。——也許是,那些街道和小巷都老了,可是人卻還活著:如果你不經意走過一戶人家的門口,看見這家的門洞裏坐著一個小婦人,她在剝毛豆米,她把竹筐放在膝蓋上,剝得飛快,滿地綠色的毛豆殼子。一個靜靜的瞬間,她大約是剝累了,或者把手指甲掙疼了,她擡起頭來,把手摔了摔,放在嘴唇邊咬一咬,哈哈氣……可不是,她這一哈氣,從前的那個人就活了。所有的她都活在這個小婦人的身體裏,她的剝毛豆米的動作裏,她擡一擡頭,摔一摔手……從前的時光就回來了。

再比如說,你經過一條巷口,看見傍晚的老槐樹底下,坐著幾個老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什麽。他們在講古誡。其中一個老人,也有八十了吧,講著講著,突然擡起頭來,拿手朝後頸處撓了幾下,說,日娘的,你個毛辣子。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小城還保留著淳樸的模樣,這巷口,老人,俚語,傍晚的槐樹花香……有一種古民風的感覺。

另一種時候,我們小城也是活潑的,時代的訊息像風一樣地刮過來,以它自己的速度生長,減弱,就變成我們自己的東西了。時代訊息最驚人的變化首先表現在我們小城女子的身上。我們這裏的女子多是時髦的。不記得是哪一年了,我在報紙上看到,廣州婦女開始化妝了,塗口紅,撣眼影,一些窗口單位如商場等還做了硬性規定,違者罰款。廣州是什麽地方,可是也就一年半載的功夫,化妝這件事就在我們這裏流行起來了。

我們小城的女子,遠的不說,就從穿列寧裝開始,到黃軍服,到連衣裙,到超短裙……這裏橫躺了多少個時代,我們哪一趟沒趕上?

我們這裏不發達,可是信息並不閉塞。有一陣子,我們這裏的人開口閉口就談改革,下海,經濟,因為這些都是新鮮詞匯。

後來,外地人就來了。

外地人不知怎麽找到了我們這個小城,在這裏做起了生意,有的發了財,有的破了產,最後都走了,新的外地人又來了。

最先來此地落腳的是一對溫州姐妹。這對姐妹長得好,白皙秀美,說話的聲音也溫婉曲折,聽起來就像唱歌一樣。她們的打扮也和本地人有所區別,談不上哪有區別,就比如說同樣的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就略有不同。她們大約要洋氣一些,現代一些;言行淡定,很像是見過世面的樣子。總之,她們給我們小城帶來了一縷時代的氣息,這氣息讓我們想起諸如開放,沿海,廣東這一類的名詞。

也許是基於這種考慮,這對姐妹就為她們的發廊取名叫做“廣州發廊”。廣州發廊開在後街上,這是一條老街,也不知多少年了,這條街上就有了新華書店,老郵局,派出所,文化館,醫院,糧所……後來,就有了這家發廊。

這是我們小城的第一家發廊,起先,誰也沒註意它,它只有一間門面,很小。而且,我們這裏管發廊不叫發廊,我們叫理發店,或者剃頭店。一般是男顧客占多,隔三差五地來理理發,修修面,或者叫人捏捏肩膀、捶捶背。我們小城女子也有來理發店的,差不多就是洗洗頭發,剪了,左右看看就行了。那時,我們這裏還沒有燙發的,若是在街上看見一個自來卷的女子,她的波浪形的頭發,那真是能艷羨死很多人的,多洋氣啊,像個洋娃娃。

廣州發廊給我們小城帶來了一場革新。就像一面鏡子,有人這樣形容道,它是一個時代在我們小城的投影。僅僅從頭發上來說,我們知道,生活原來可以這樣,花樣百出,爭奇鬥艷。是從這裏,我們被告知關於頭發的種種常識,根據臉形設計發型,幹洗濕洗,修護保養,拉絲拉直,更不要說燙發了。

等我知道了廣州發廊,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有一天放學,我和一個女同學過來看了,一間不足十米見方的小屋子裏,集中了我們城裏最時髦漂亮的女子,她們取號排隊,也有坐著的,也有站著的,或者手裏拿著一本發型書,互相交流著心得體會……我有些目眩,到底因為年紀小,膽怯,踅在門口看了一下就跑出來了。

我聽人說,廣州發廊之所以生財有道,是因為不單做女人的生意,就連男人的生意也要做的。做男人的生意,當然不是指做頭發,而是別的。這“別的”,就有人不懂了,那懂的人就會詭秘一笑,解釋給他聽:這就是說,白天做女人的生意,夜裏做男人的生意。聽的人這才似懂非懂,恍然大悟,因為這類事在當時是破天荒的,人的見識裏也是沒有的。因此都當做一件新奇事,私下裏議論得很有勁道。

倘若有人懷疑道,不可能吧?派出所就在這條街上……話還沒說完,就會被人“嘻”的一聲打斷道,派出所?怎見得派出所裏就沒她們的人?說著便一臉的壞笑。或者由另外的人接話道,你真是不靈通,現在都什麽年代了,這事在廣東那邊早盛行了。

 

大老鄭是在後些年來到我們小城的,他是福建莆田人,來這裏做竹器生意。當時,我們城裏已經集聚了相當規模的外地人,就連本城人也有下海做生意的,賣小五金的,賣電器的,開服裝店的。

廣州發廊不在了,可是更多的發廊冒出來,像溫州發廊,深圳發廊……這些發廊也多是外地人開的,照樣門庭若市。那溫州兩姐妹早走了,她們在這裏呆了三四年,賺足了錢。關於她們的傳言沒人再願意提起了,仿佛它已成了老黃歷。總之,傳言的真假且不去管它,但有一點卻是真的,人們因為這件事被教育了,他們的眼界開闊了,他們接受了這樣一個現實。一切已見怪不怪。

大老鄭租的是我家臨街的一間房子。後來,他三個兄弟也跟過來了,他就在我家院子裏又加租了兩間房。院子裏憑空多了一戶人家,起先我們是不習慣的,後來就習慣了,甚至有點喜歡上他們了,因為這四兄弟為人正派乖巧,個性又各不一樣,湊在一起實在是很熱鬧。關鍵是,他們身上沒有生意人的習氣,可什麽是生意人的習氣,我們又一下子說不明白了。

就說大老鄭吧,他老實持重,長得也溫柔敦厚,一看就是個做兄長的樣子。平時話不多,可是做起事來,那真是既有禮節,卻又不拘泥於禮節,這大概就是常人所說的的分寸了。當年,我家院子裏結了一株葡萄,長得很旺盛,一到夏天,成串的葡萄從架子上掛下來,我母親便讓大老鄭兄弟摘著吃。或者她自己摘了,洗凈了,放到盤子裏,讓我弟弟送過去。大老鄭先推讓一回,便收下了;可是隔一些日子,他就瓜果桃李地買回來,送到我家的桌子上。又會說話,又能體貼人,說的是:是去鄉下辦事,順便從瓜田裏買回來的,又新鮮,又便宜,不值幾個錢的,吃著玩吧……一邊說,一邊笑,仿佛占了多少便宜似的。

他又是頂勤快的一個人。每天清晨,天蒙蒙亮就起床了,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掃院子,又為我家的花園澆澆水,除除草……就像待自己家裏一樣。我奶奶也常誇大老鄭懂事,能幹,心又細,眼頭又活……哪個女人跟了他,怕要享一輩子福呢。

大老鄭的女人在家鄉,十六歲的時候就嫁到鄭家了,跟他生了一雙兒女。我們便常常問大老鄭,他的女人,還有他的一雙兒女。大凡這時候,大老鄭總是要笑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總之,那樣子就是好了。

我們說,大老鄭,什麽時候把你老婆孩子也接過來吧,一起住一段。

大老鄭便說好,說好的時候照樣還是笑著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信了大老鄭的話,以為他會在不經意的某天,突然帶一個女人和兩個少年到院子裏來。尤其是我和弟弟,整個暑假慢而且昏黃,就更加盼望著院子裏能多出一兩個玩伴,他們來自遙遠的海邊,身體被曬得黝黑發亮,身上能聞見海的氣味。他們那兒有高山,還有平原,可以看見大片的竹林。

這些,都是大老鄭告訴我們的。大老鄭並不常提起他的家鄉,我們要是問起了,他就會說一兩句,只是他言語樸實,他也很少說他的家鄉有多好,多美,但是不知為什麽,我的眼前總浮現出一幅和我們小城迥然不同的海邊小鎮的圖景,那兒有青石板小路,月光是藍色的,女人們穿著藍印花布衣衫,頭上戴著鬥笠,背上背著竹筐……和我們小城一樣,那兒也有民風淳樸的一瞬間,總有那麽一瞬間,人們善良地生活著,善良而且安寧。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像,也許這一切是緣於大老鄭吧。一天天的日常相處,我們慢慢對他生出了感情,還有信任,還有很多不合實際的幻想。我們喜歡他。還有他的三個弟弟,也都個個討人喜歡。就說他的大弟弟吧,我們俗稱二老鄭的,最是個活潑俏皮的人物,又愛說笑,又會唱歌。唱的是他們家鄉的小調:

姑娘啊姑娘

你水桶腰 水桶腰

腔調又怪,詞又貧,我們都忍不住要笑起來。有一次,大老鄭以半開玩笑的口吻,托我母親替他的這個弟弟在我們小城裏結一門親事,我母親說,不回去了?大老鄭笑道,他們可以不回去,我是要回去的,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呢。

大老鄭出來已有一些年頭了,他們莆田的男人,是有外出跑碼頭的傳統的。錢掙多掙少不說,一年到頭是難得回幾次家的,我母親便說,不想老婆孩子啊?大老鄭撓撓腮說道,有時候想。我母親說,怎麽叫有時候想?大老鄭笑道,我這話錯了嗎?不有時候想,難道是時時刻刻想?我母親說,那還不趕快回去看看。大老鄭說,不回去。我母親說,這又是為什麽?大老鄭笑道,都習慣了。他又朝他的幾個兄弟努努嘴,道,這一攤子事丟給他們,能行嗎?

大老鄭愛和我母親叨嘮些家常。這幾個兄弟,只有他年紀略長,其余的三個,一個二十六歲,一個二十歲,最小的才十五歲。我母親說,書也不念了?大老鄭說,不念了。都不是念書的人。我母親說,老三還可以,文弱書生的樣子,又不愛說話,又不出門的。大老鄭說,他也就悶在屋子裏吹吹笛子罷了。

老三吹得一手好笛子,每逢有月亮的晚上,他就把燈滅了,一個人坐在窗前,悠悠地吹笛子去了。難得有那樣安靜愜意的時刻,我們小城仿佛也不再喧鬧了,變得寂靜,沈默,離一切好像很遠了。

有一陣子,我們仿佛真是生活在一個很遠的年代裏,尤其是夏天的晚上,我們早早地說完了飯,我和弟弟把小矮凳搬到院子裏,就擺出乘涼的架式了。我們三三兩兩地坐著,在幽暗的星空底下,一邊拍打著莆扇,一邊聽我父母講講他們從單位聽來的趣聞,或者大老鄭兄弟會說些他們遠在天邊的莆田的事情。

或有碰上好的連續劇,我們就把電視機搬到院子裏,兩家人一起看;要是談興甚濃的某個晚上,我們就連電視也不看的,就光顧著聊天了。

我們說一些閑雜的話,吃著不拘是誰家買來的西瓜,困了,就陸續回房睡了。有時候,我和弟弟舍不得回房,就賴在院子裏。我們躺在小涼床上,為的就是享受這夏夜安閑的氣氛,看天上的繁星,或者月亮光底下梧桐葉打在墻上的影子;聽蛐蛐、知了在叫,然後在大人切切的細語中,在鄭家兄弟悠揚的笛聲和催眠曲一樣的歌聲中睡去了。

似乎在睡夢之中,還能隱隱聽到,我父親在和大老鄭聊些時政方面的事,關於經濟體制改革,政企分開,江蘇的鄉鎮企業,浙江的個體經營……那還了得!——只聽我父親嘆道,時代已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我們兩家人,坐在那四方的天底下,關起院門來其實是一個完整的小世界。不管談的是什麽,這世界還是那樣的單純,潔凈,古老……使我後來相信,我們其實是生活在一場遙遠的夢裏面,而這夢,竟是那樣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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