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半晌,他才說,嘉麗,我對你是認真的,我不能給你別的,我只有這麽點東西……我不知道怎樣對你好!

嘉麗最終收下了這只戒指,自此,他再也不敢提禮物的事了。然而衣服總是要送一點的,嘉麗太不修邊幅了,一身寒素,有一次他忍不住跟她說,嘉麗,你其實挺好看的。

嘉麗噢了一聲笑道:其實!?

他說,你只需稍稍打扮一下。

嘉麗不說話了,這是她的痛處。誰不喜歡打扮?誰天生會跟漂亮衣服過不去?她看著大街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美女……她不看她們,她鄙視她們,恨她們!可不是,這還是錢的問題。

隔了幾天,他去百貨公司為她挑衣服,又怕她拒絕,便事先跟她打招呼:這次你不能過份!嘉麗意意思思地收下了。她不甚喜歡這些衣服,樣式陳舊,顏色過於鮮亮……嘉麗突然懷疑起這衣服的價格,心裏一陣緊張。後來,她到底沒忍住去百貨公司看了,結果讓她很傷心,他買的是最低檔的衣服,他舍不得錢。——他只送她這一次衣服,她跟他睡了半年,他舍不得錢。

嘉麗重新拿出戒指來,想去金店估一下價,冷笑一聲,到底罷了。有什麽意思?這不是錢的問題!他不愛她,這才是真的,縱使他在她身上花過一些銀兩,也是應該的。嫖娼還要付錢呢。她算道,這半年他在她身上花的錢不足一個嫖客的三次嫖資。三次!她幾次?嘉麗哭了,她的價位還不及一個娼妓。

嘉麗不能忘記,有一次她跟他說起結婚時,他臉上放出的暗淡難堪的笑容,他軟弱地撫著她的頭,堅定地說,他……他不能離婚,他得顧忌到自己的仕途。她是個好孩子,理應明白這一點。他老婆縱有千般不是,然而——然而嘉麗迅速地擦掉眼淚,更多的眼淚掉下來。她為自己傷心。沒有人會像她那樣愛他,視他若生命……他只想跟她睡覺。

臨走的那天下午,他們又睡了一次。他送她到火車站,離發車時間尚早,他把行囊寄存了,便帶她穿街走巷找到了附近一家小旅館。嘉麗該永遠記得那家骯臟的私人旅館,踏上屋頂上結滿蜘蛛網的搖搖欲墜的樓梯,她的心都灰了。她也奇怪,她怎麽會愛上這麽一個人,沒有志趣,急吼吼的。房間裏只有一張床,床單上有前任房客交媾的遺跡。

嘉麗欲和他說些別的,他看了一下表,笑道,快點,還來得及。嘉麗像發瘋似的抱住他,剝了他的衣裳。春天的窗外,突然開出了一枝夾竹桃,嘉麗沒有想到,在這樣的環境裏,也能看見花,看見夾竹桃。

隔了一會,他像是享受似的嘆道,好久沒有……這樣放蕩過了。他說了真話,很有點不好意思,搭訕似的摘下眼鏡,撅起嘴吹吹,不待擦就又戴上了。嘉麗覺得自己是隔著很遠的距離來打量著這個淫客,她有點不認識他,也再不想見到他。她甚至開始恨這個城市,在這裏生活了半年,它弄了她一身臟氣。

他看著嘉麗,捧起她的臉,在那極漫長的瞬間,他像是起了感情,長久地沈默著。他的神情單純,沈郁,鏡片上有西窗太陽的光芒。他說,嘉麗,我們以後再也見不著了嗎?

嘉麗搖搖頭。

他說,我會去找你的。

嘉麗聽著他的聲音,一字一頓的,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一下子抱住她,輕輕地咬著她的耳朵,頭發,脖子,手指,衣裳……有一瞬間,嘉麗也迷糊了。她恍惚覺得他們是愛著的,他身體滿足了,他知道愛了。現在,嘉麗寧願相信是自己錯了,她冤枉了他。從前,她不懂男人,她太小心眼,她對不住他。男人是最奇怪的物種,他動物兇猛,他不擅長表達……然而他是愛著的。

他像是想起了一件最重要的事,突然從身上摸出三百塊錢來,塞到嘉麗的衣兜裏,說,拿著,給自己買點東西。

嘉麗一下子被驚醒了,她瞪大了眼睛,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招,她剛跟他睡過覺,他就給她錢!她咧著嘴巴,一點點、細聲地哭出來。

他不能理會她的意思,竟慌了,語無倫次地安慰她:這錢……嘉麗,你先拿著,我知道你用得上。一回到學校,你就會忘掉我的——他的聲音突然低了,變得軟弱,卑賤,說話時有顫音:我對不起你……錢不多——

嘉麗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塞住耳朵,對著他的臉發出了那一天在火車站附近都能聽到的尖叫聲。

 

 

這十年來,嘉麗過得還不錯。她留在了她母校所在的城市,先是不停地跳槽、換工作,直到四年前,她和同伴合夥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後來同伴退出,她一個人把事務所撐下來。這兩年,事務所的狀況明顯地好轉了,她雇了幾個員工,在市中心的黃金地段供了一戶寫字樓,每天,她開著那輛黑色的“奧迪”,馳騁在通往鄉間別墅的馬路上……

嘉麗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把她的生活弄得這樣……奢華,流於表面化。沒錯,她有錢,她付得起這個錢。可是,很多有錢人並不都是這樣生活的,他們簡樸,含蓄,從來不亂花一個子兒。嘉麗不。她明知她的這些錢全是花給她自己看的,坐在五星級酒店的旋轉餐廳裏,所有人都不認識她。她靜靜地吃著,一頓午飯花它個六、七百塊錢。

嘉麗不快樂。有時她想,為什麽錢到了她手裏,就突然變得沒意義了呢?這些年來,她不就是為這個而活著的嗎?可這些年來,她無聊,空虛。她只是個樸實的孩子,自小家教嚴明;她常會念叨起自己的窮,沒有人鄙視她——可是她曾經窮過,這才是真的。有一天晚上,她回到寓所裏,突然想起自己這三十年,談過幾個男朋友,最後都走了;她的大學時代,她不能忘記那個叫許嘉麗的學生,她的眼睛裏時常閃著光,她的腦子裏有很多狂想。

呵,那些稀奇古怪的、就連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狂想……現在都走了,一個也不剩了。嘉麗突然一陣喪魂落魄,她想哭。她坐在沙發上,後來滑到地板上,她幾乎匍匐在地板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一天中午,嘉麗接到一個電話,她拿起話筒,只聽那邊“餵”了一聲,她就知道他是誰了。十年過去了,縱使他已經死了,變得灰飛煙滅了,她也辨得出他的聲音。她只奇怪,他怎麽找到她的。這些年來,她做的最為驕傲的一件事,就是成功地擺脫了他。他的那一頁翻過去了。

最初的幾年,她還不能。她時常想起他,夜深人靜的時候會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有時走在上班的路上:清晨的巷口,嘈雜的公交車站牌底下;黃昏時坐在路邊的修鞋攤上補鞋子……常常就淚如雨下。很多人看見她在哭,可是不知道她為什麽哭,為誰哭。她從未給他打過電話。

有一年春節,他把電話打到她父母家裏,嘉麗這才想起,當初她給他留過家裏的號碼。他問她好,又簡單地說了些自己的情況,突然嘆了一口氣道,嘉麗,我想你。

嘉麗一陣愴然,近乎惱恨。她父母就站在一邊,狐疑地看著她,她不便說什麽,匆匆地掛了電話。後來她叮囑父母,不要把她的聯絡方式告訴任何人。她父母或許是忘了,所以隔個一年半載,他總能找到她,很憂傷的聲音……嘉麗便想著該換電話了。

最後一次通話是在六年前,嘉麗明確地撒謊,她已經結婚了。那邊一陣沈默。隔了很久才問道,還好嗎?

嘉麗說,很好。

他不再說什麽,從此掛了電話。

嘉麗決定見見張科長,既然他已經來到這個城市。——他是來出差的。剛才他在電話裏說,這些年來,他一直不能忘記她,常常想起她。

他是鼓足勇氣才打這個電話的。他說,這幾年,他總有機會來這裏出差,有時走在街上,他希望能在千萬人群裏碰見她,有一個聲音招呼他,有一只手從身後拍拍他。他突然說,嘉麗,你長變了嗎?

嘉麗低頭想了想說,我老了。

他說,我也老了。

嘉麗抱著話筒,拿圓珠筆的那只手在空中頓了一下,她相信,他是真的老了。她這才發現自己很殘忍,他們都老了。她最年輕的一段是給他的,她竟不留戀!她心一軟,又一次撒謊道,我已經離婚了。

那邊一陣唏噓,電話裏不便多說什麽,便約晚上見。

下午的這四五個時辰,嘉麗準備去美容店做一下頭發,精品店裏買幾件衣服,然後回家休息。她估計今晚和他上床是免不了的,既然他們十年未見,況且她又是離過婚的。總之,上床是一定的,要不,太說不過去了。

下面的這件事情,是嘉麗走到一家舊貨商店門口偶爾想起來的。她害羞地推門進去了,肥胖的老板娘大概是第一次迎來這位衣著時髦的顧客,跟在她的後面不免吃吃艾艾的。嘉麗在舊竹筐裏挑了幾件遭淘汰的學生衫,樣式笨重、失去光澤的舊皮鞋,一件松松垮垮的對襟黑線衣,放在身上比試一下,滿意地笑了。

現在,她很明確自己想幹什麽了,她要化妝,變成另一個人,那個十年前的自己:暗淡,自卑,貧困。她將重新變得灰頭土臉,默默無聞。呵,沒有人會記得她的灰姑娘時代,那像被蟲子啃蝕過的微妙的難堪和痛苦,那些羞辱……沒有人會記起十年前的她,包括她的父母和弟弟,可是他記得,因為他只有這一段。

嘉麗的內心突然一陣溫潤,以至於開始顫抖。她全身心地投入到這次行動中來,她第一次發現,三十年了,沒有哪件事會讓她如此激動。她飛車行駛在鄉間公路上,看見田野的風撲面而來,這是樹葉、麥苗、金黃的油菜花盛開的季節,多少年了,她的生活中不再出現這樣的顏色了?現在,她看著它們,一路飛馳而過,一路微笑嘆息著。

嘉麗倒飭了一個下午,才把自己弄得比較滿意。現在,她站在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著自己,自以為是無可挑剔了。鏡子裏的這個女人,看上去有三十歲左右,她戴著一副厚眼鏡(這是她從廢物箱裏找出來的十年前的那只),眼神疑慮、呆滯。她面色蒼黃,皮膚幹燥,勉為一笑的時候,眼角有魚尾紋。她的衣服倒是乾淨利落的,像是經過精心搭配,然而一看就知道是地攤上的便宜貨;她分明是要見某位重要的客人,所以破例地塗上口紅,像第一次塗口紅的人一樣,她猶疑,不踏實,所以塗塗擦擦,最後變成一種讓人不安的顏色。

總之,這樣的一個女人,每天大街上都能看見很多,她平庸,相貌尋常,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底層,她……她是一個窮人。

呵,一個窮人。嘉麗的身體竟一陣簌簌發抖。誰能夠知曉一個窮人的痛苦:她的委屈和惱恨,她的消沈,她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嘉麗含著淚看著自己,現在,她真的相信一件事情:她變回去了。十年的時空突然倒轉,十年的奮鬥付之東流。僅僅是兩三個小時之前,那個光彩照人的新女性許嘉麗,現在想起來就像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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