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麗突然很傷心,她扶著墻壁,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廳的沙發前,歪在了上面。她打量著這偌大空間裏的一切:燈飾,精巧的吧台。巨大的投影電視。樓梯的玻璃踏板。落地窗外一片綠色的草坪,鄰居的小孩子和一只狗。一只皮球滾到草坪上,一束陽光跟著它們跑。

她認真地看著這些,仿佛有一天會失去它們;這本屬於她的一切,她要把它們全記在心裏。

 

嘉麗就這樣走出了家門,一步一回首的,她先是把車開到市區的某個地下停車場。走出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街上有夕陽的影子;正是下班高峰,許多人像樹葉一樣紛至沓來,嘉麗立在路邊呆了呆,一時竟無所適從。

就在這時,她看見一個男人從街對面走過來,此人叫李明亮,某證券公司的老總。兩年前,因涉及一起證券糾紛和嘉麗有過短暫的接觸,後來,嘉麗幫他贏了這場官司,從此便有了些交往。看得出,他對她似乎有點情意,偶爾會打個電話致一聲問候,前不久,他還請她喝過一次下午茶,兩人曖曖昧昧的,即便談的僅僅是工作的一些事。

嘉麗沒想到,她出門第一天就遇見熟人!現在,他朝她走過來了,他似乎看見她了……嘉麗驚恐地立在路邊,根根汗毛直豎。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轉過身去,發足狂奔,她要避開所有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嘉麗突然聽他“咦”了一聲,一擡頭,他已站到她面前。

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兩人都疑惑地看了對方一眼,他不介意地笑笑,說,認錯人了。

是的,認錯人了。嘉麗的身體一陣發軟,她把手搭在電線桿上。他走了。現在她知道,再也不會有人認出她了,她的朋友,親人……總有一天,他們都會唾棄她。

現在,她要迫不及待地去見一個人,只有他能認出她,哪怕她老了,醜了,衣衫襤褸,淪為乞丐。——只有他會相信她:只要她站在他面前,哪怕不說一句話,他就知道:她是她。

她猶猶疑疑地去坐一輛公交車(真的,她竟沒想起打出租),一路上,她低著頭,就像做賊一樣,小心謹慎地看著周圍的行人,每個人都很匆忙,冷漠地走著路。嘉麗第一次以異樣的眼光來看著她周遭的世界:那些西裝革履的男子,以及剛從寫字樓出來的濃妝淡抹的小姐……若在平時,他們必互相打量一眼,每人心中一桿秤,秤出對方的容貌,身份,地位,年薪……可是今天,任她怎樣看,他們絕不回敬她。

嘉麗突然氣怯,她遠遠地站在一邊。他們瞧不起她,瞧不起窮人。她心中不由得一陣嫉恨,他們憑什麽?誰給了他們這樣的權利?這些大公司裏的小職員,他們站在公交車站牌底下,旁若無人,氣定神閑……她,她感到艷羨。偶爾,她眼睛的余光會偷偷地掃上他們一眼,即便此時,她還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朝心中吐了一口唾沫說:就你們!平時來巴結我的可都是你們的老板!

車來了,她混在人群中,幾乎腳不沾地的被送上車去。車廂裏有一股汗餿味,這是嘉麗多麽熟悉的氣味呵,她騰出一只手來,急忙捂住嘴巴,一陣嘔吐從胸腔裏被送上來。這擁擠在一起的無數張的臉孔,黃色的,緊張的,扭曲的……嘉麗看著它們,熱愛它們,這是她過去生活的一部分,而現在,她離它們遠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些年來,她過著怎樣的墮落生活,她背叛了她的貧困,也背叛了她的人群。

她身子前傾,手越過無數的人頭,直塞進吊環裏;因為激動,她的臉脹得通紅;售票員用揚聲器一遍遍地喊:上車請買票,下站安華裏,上車請買票。嘉麗把身子往人群裏鉆了鉆,不聲不響地宣布了她的逃票計劃。

是的,她要逃票。一塊錢對她來說不算什麽,可是對一個窮人,它意味著一碗鮮肉小餛飩,三塊燒餅,去理發店裏剪一次頭發;如果能接二連三地逃票,意味著能買一雙球鞋,花花綠綠的汗衫和短褲……對她,它意味著一種全新的生活。

嘉麗從未逃過票,現在她站在人群裏,一雙警惕的耳朵很註意聽四周的動靜;她把身子稍稍弓著,想想不妥,重新直起腰板來,若無其事地瞇縫著眼睛,看車窗外的街景。公共汽車徐徐前行,它拐了個彎,趁這間隙,嘉麗輕輕喘了口氣,不由得想:這趟汽車將把她的生活帶往哪裏呢?

汽車停下了,嘉麗跟著一部分乘客往外走;售票員正在檢票,她的頭就像撥浪鼓,前門後門,左一下右一下。嘉麗是從後門下的車,連她自己都不防備,就在售票員把頭轉向前門的那一瞬,她一下子撥開人群,兔子一樣竄下車,沿著街巷一路狂奔;很多人停下腳步,吃驚地看著她,嘉麗不在乎,因為她知道,她的黑夜降臨了。

 

 

嘉麗風塵仆仆地趕到科長下榻的賓館,已經晚了一個多小時。穿灰制服的服務生站在大堂門口,他稍稍彎下身子,一只手背在身後,另一只手為一個行將走下出租車的乘客拉開車門。也不知出於怎樣的奇怪心理,嘉麗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嘉麗一眼;嘉麗討好地朝他笑笑,正待往裏走的時候,他叫住了她。

這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相貌堂堂的小夥子,他先是打量她一眼,年輕的臉上有狐疑但克制的神情,他問她去哪裏;嘉麗楞了一下,臉刷地漲紅了。噢,這裏不是她來的地方!她不理他,徑自往裏走。他突然伸手一攔,擋住了她,平靜而冷漠地說,請問你找哪位客人?嘉麗突然被激怒了。她挑了挑眉毛,盯著他看了半晌才道:你說呢?

他低了低眼瞼,雙手下垂,訓練有素地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問什麽?嘉麗的聲音突然高了八度,大堂裏有很多人朝她看過來。一個看上去像大堂經理的先生匆匆趕過來,問發生了什麽事。

嘉麗突然哭了。這一天她的生活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怎麽了?經理和服務生耳語了一陣,然後搓搓手陪笑道,對不起小姐,剛才發生了一點誤會——

誤會?嘉麗一下子炸了,這幫勢利的、惟利是圖的小人!她指著大堂裏來來往往的顧客說,你們為什麽不對他們誤會?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你們敢嗎?我要投訴你們,王八蛋,等著瞧吧,我是律師——她突然噤了聲。她在說什麽!天哪,她是律師?

人群裏有人捂著嘴在笑,嘉麗這才發現她的身邊三三兩兩地站了一些人:飯店的清潔工,前台小姐,幾位西裝革履的閑客……大家都在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似乎在等她還能編出哪些可笑的話來。兩個身材威猛的保安一左一右把嘉麗夾在當中,他們早就不耐煩了,不時地朝經理遞眼色;如果不是看在這個潑婦說話利索的份上,他們早把她當瘋子抓起來了。

嘉麗開始意識到事態的嚴峻性了,她丟不起這個人。今天她是來會見舊情人的,還有很多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她忍了忍,哽咽著跟經理說出了科長的名字,在哪個房間。

嘉麗像影子一樣,搖搖晃晃地向電梯走去,她把頭貼在電梯冰冷的壁板上;在電梯門行將關上的時候,她和目送她的人群敵意地對視著。她恨他們。嘉麗閉上了眼睛,一行清淚從她的睫毛下面滾落下來,流經鼻凹,淌到嘴裏。現在,她明確地知道,她恨這個世界,恨所有人。

 

科長老了。他打開門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瞬間,嘉麗一陣灰心。她早該知道他老了,有好幾次,她甚至把他想像成一個白發老翁,拄著拐杖,佝僂著腰;然而他絕無這樣不堪。一個四十六歲的男子,老得很恰當;他皮膚松弛,眼袋下垂,而且也胖了。嘉麗不由得感嘆時間不公,造物是件奇怪的事,十年光陰就把一個男人弄成這樣子!原來的風流倜儻哪去了?

他穿著一身藏青西服,把手放在門把上;十年的相思仿佛全集中到那一刻他的凝視裏了。他吐了一口氣,輕輕喚了聲“嘉麗”。

嘉麗有點不好意思,側著身走進房間裏。現在,他就坐在她的對面,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兩人都不能開口說什麽,他們甚至不敢看對方一眼。是啊,十年……什麽都毀了:容顏,愛情,生活。嘉麗一陣恍惚,不能相信他們已經認識了十年!而她這十年是怎麽過來的?她搖了搖頭,竟什麽也想不起了。

他把手從桌子對面伸過來,嘉麗握住了它。他一用力,嘉麗就把頭磕在他的手腕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側傾,繞過圓桌,一下子跪在他面前。

他把手插進嘉麗的頭發裏,一下一下的,一邊問,嘉麗,這些年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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