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下旬,中國進入房地產的瘋狂年代。一路顛沛追趕著商潮的王七婆,這次似乎搶占了先機。他和幾個老把子合夥,開辦公司,收購土地,預售樓花,幾乎兵不血刃就再次白手起家了。

幾千萬到手,一時財大氣粗,竟日揮金如土。這廝仿佛天生跟錢結仇,不糟踐一空便覺得人生無趣。雖然弟兄們跟著好吃好喝,難免也有江湖老客開始覬覦他的出手豪邁。賭局越來越大,陷阱自然也越來越深了。王七婆的賭興和賭品,都是千客的最佳食材。昏天黑地的雀戰,閉戶關機地廝殺,三天輸走兩百萬,等回到人間時,傳來的卻是母親服藥自殺的噩耗。

他的母親早在他被大學開除之日,就聞訊摔倒,從此鬧下渾身顫抖的余疾。晚年癱瘓,長期臥病於床,最終選擇了尊嚴的死。十幾年過去後,他跟我講起這一段隱衷時,仍舊止不住哽咽涕泣。若幹年之後,他在詩中懷念母親——媽媽 自從你離開人世後 我便是一個被兩串淚珠掛在淒涼上的孤兒 天好高地好厚 我怕 我怕掉下來砸得粉碎 我最怕將來沒有一個完整的軀體到下一個世界去見你……

母親的離去,終於催他迷途知返。他帶著數目不菲的余錢,北上京都創辦新國服服裝公司。他像一個民族主義憤青一樣,要振興唐裝中山裝事業,打出了響亮的“穿國服,揚國威”的廣告。最後,國威尚未揚起,他的國服卻終於破產倒閉。20世紀的最後一年,他空空兩袖地再次回到重慶覓食。

他的好運氣似乎在前半生已被他揮霍一空,新世紀以來,他幾乎是餵豬則牛漲價,養牛則豬升值——反正總是餵不到那個點上。當日弟兄見他落魄,又投資給他在重慶辦服裝公司,三個月就血本無歸。他是那種擲骰子押單就非要一直押到底的賭徒,自認為精通服裝業門道,又移師上海開鑼。結果三百萬現大洋,連個水響都沒有聽見,就沈落在上海灘了。

一生不肯認輸的他,只好再次鋌而走險。東拼西湊了一點本錢,單槍匹馬闖緬甸,他想在那些百家樂的場子裏,重新找回幸運之星。結果欠了放水的高利貸,被護場子的黑幫要活埋。幸好當年闊綽時待弟兄們不薄,千裏呼救之際,還有忠義的矮子提著幾十萬趕來贖命,這才把他從齊腰的黃土中挖了出來。

正如他的詩所雲——多年來我在緬甸和澳門的漫漫長路上,固執地單跳著。在零到玖的簡單加減中輕狂地吹吹頂頂,先後吹脫了家庭,吹毀了前程,頂起了厚重的債務……

死裏逃生的王七婆,回想當日富貴真是恍若隔世了。就在他決心金盆洗手,重新埋頭寫詩,並把幾歲的次子培養成圍棋業余五段高手之時。他那在成都長大的長子,在初中不甘忍受高年級的欺負和勒索,跟他年輕時一樣組織群毆,結果刀下一死兩傷。還未成年就要面對審判;四年少管刑期的終審,剝奪了這個憤怒少年的單純時光。蘭因絮果,仿佛一切都是血統中的宿命。開始探監孩子的他,似乎這時才頓覺英雄老去,機會不再了。其詩《圍棋》開篇就寫到——我大兒執黑 小兒執白/我左手下黑 右手提白/我父子三人奔走於黑白兩道/力圖走上正道……

前幾年,明顯滄桑了的王七婆,趕去成都接他的兒子出獄。我和李亞偉等大群哥們,為他們父子劫後余生的重逢接風。他那還只有高中生年紀的兒子,已然沈默寡言如成人。他略顯歉疚地為兒子夾菜,兒子陌生無言地不願正視這種遲來的父愛。對此兩代人都躲不過的囚徒命運,舉座黯然。

 

 

王七婆和我一樣,幾乎同時在遍歷甘苦之後,選擇了回歸青春鐘愛的文學。這時的我們心已老去,文字才終於開始成熟。他難得寂寞地整理完他的詩集《大系語》,交給我責編付梓。他在卷首獻詞中赫然寫道——只要我一開始寫詩,這個世界就要死人。

他的詩確實是這個平庸世界少見的江湖浩歌,每一個字都生硬磕牙,翻閱之間隱然如聽刀槍迸鳴,是一種荒野奔命和絕谷鬥殺的驚駭之聲。我的朋輩多是這個時代真正頂級的詩人,當他重返詩壇時,許多人為之一震——這確實是一頭硬鳥,能讓人尿筋都散了。他的詩有濃厚的江湖氣,格局和氣場都十分霸道。比如:

今夜 大河奔流 南海北國相安無事,故鄉走向黎明 路邊的客棧醉了過客與老板娘。此刻誰的嬌軀膽敢靠上我的肩,我將是他一生永遠的依靠。 今夜 我一人 等於萬人同聚,今夜我沈默 等於萬聲齊唱。今夜我一個真小人,像偽君子一樣坐著。

即便是一個刀光血影中打拼生活的人,其內心也不免兒女情長;古人說——鐘情者正在我輩。王琪博的情詩和情事,也多是江湖上的佳話。他能用近乎強盜的方式表達愛情,這樣的獨門暗器,確確乎勝似春藥麻沸散之類古方。他在用詩寫成的家書裏這樣表白——前生給你一張過時的地圖,你就能在今世的生存夾縫找到纖細的我。時間縱然安排你晚到二十年,命運必然讓我在該等你的時候多等你二十個春秋……來世提前給我一支筆一片雲,我就能預先簽下天堂裏的責任承包田……

他給戀人的詩也是充滿流氓氣息——

我想通過努力 把你想進懷抱

你生於日期 成長為歲月

行走在桃花之上 睡在筆尖之端

我傷心時你徘徊在記憶的彎道上

你開心時我深陷在一首詩的結尾中

活著只為不與我正面相見

我想啟動犯罪的方式撲到你身上

我想動用來世的資金控股你今生的婚姻

你若順從就等於順從了往後的日子

你若拒絕就從此拒絕了人間最美好的時刻

你真敢半推半就 那你不是騷貨就是水貨

就猶如一朵花長在枝頭叫開放

掉在地上就得爛

不僅對女人深懷這種野蠻的柔情,本質上說,江湖中人托命於情義二字,也因此才有割頭換頸的兄弟。矮子是他一生的至交,這個純粹的道上人物,在他的筆下變成了一曲真正令我讀之酸哽的《矮子之歌》——

多年來你一直跟在我身後

踩著我的影子走自己的人生路

如今你已五十了

路雖走得長可仍就矮得像只烏龜

有時你鼓足勇氣走在我的前面

我就不知不覺走上了斜道

你教壞我兩個兒子

氣死我一個丈母娘

你仍是我最好的兄弟

多年來你一直睡在我客廳

幫我挨刀擋槍過著俠客的日子

如今你知天命了還把自己當老婆

有時你依然是個哲學家

你冷嘲李白熱諷徐志摩

說詩歌不能當飯吃

你是想讓老子走老路去賺錢

你好重新過上吃喝嫖賭的日子

只可惜你的人頭長不到我的項上

多年來你跟在我句子後面像個標點符號

幫我傳遞著意猶未盡的表述

其實你早已大半截身子入土了還食不飽肚

一頓當作三頓吃 三天當作一天過

有時你把老子當天才在看待

有時卻把老子當弱智在打發

你說老子兩個是嘗盡人間百味的人

要吃就吃苦 要麼就吃人

說得自己像坨棉花刀槍不入

矮子 想起你笑過之後我就想哭

我枉自比你高這麼多

不能為你撐起一片生活的藍天白雲

今夜我獨自走在你生日的雨中

身體仿佛是一只巨大的傷口

漫天的雨水象一盆盆鹽水直往口子裏潑去

疼得我骨頭也一陣陣痙攣

我不得不向過去彎下腰去

矮得比你還矮

 

 

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寫道——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已無多。每每想起這樣蒼涼的句子,我就難免要感懷80年代大學生這一代朋友的奇特際遇。二十多年來,無數人載沈載浮,大起大落,生死相許,不少的弟兄甚至墓木已拱。現在我們也開始步入中年,當日英雄漸白頭,轉顧曾經的風雲往事,常常想不起究竟是怎樣在這個詭異的時代,殺出一條血路來的。

中年失路的王七婆,一定是在某個酒闌之夜猛然大澈大悟,被詩歌那一盞亙古相傳的青燈又再次照亮了。名句曰——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他混入江湖的起點似乎源於詩,現在他急流勇退的靠岸點,依舊還是詩。他的一位江湖大哥,為了鼓勵他金盆洗手回歸詩歌,不惜免去了他的百萬債務。但是盡管如此,詩歌在這個國度除非被禦用,否則依舊難以養命。道上行話說:換帖子容易拔香頭難,講的還不只是一個放不下的問題,更多的回頭者,難在找不到可依之岸。

在他的詩集出版之夜,他在電梯裏邂逅了他今天的少妻。這個西南政法大學剛剛畢業的女子,竟然神奇般地愛上了這個一身匪氣卻已兩袖空空的男人。良人者,妻子所以托終身也。當下立地轉世的王七婆,終於決心要做一個良人了,可良人得要有良人的活路才行啊。江湖人的本事,講的就是個平地摳餅,對面拿賊。天知道這廝啥時學過美術,突發奇想開始油畫了。雖然最初的作品,多由各碼頭的老大買走,但老哥們私下依舊覺得他不過是在鬧著玩,認為那些買家也多是在還他當年的袍澤之情。

哪知道幾年下來,他越陷越深,作品參展,還獲金獎——這讓我開始吃了一嚇。本質上,我是一個美術的外行;鄉村世界的品評——只看你畫得像不像。如果他上手就是抽象派,玩概念隨便塗抹顏料,那我還是難以確信。孰料把他的作品找來一看,還真不是那種蒙人的線條結構色塊之堆砌。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來說,現在要他去鄉碼頭支一個攤子,專為農家畫先祖亡靈,他那準確且神似的手段,都能從鄉親們兜裏掏出錢來——這才是真本事。

我最近在給他的一個短簡中戲說——這個社會想要把你娃逼死,看來還真不容易。我們這一撥兄弟也許真沒有改天換地的本事,但飄風潑雨地殺將過來,確實都混成了一粒煮不爛捶不扁的銅豌豆。任是如此,從良的男人和女人一樣,也都各有各自的尷尬和困窘。

正如他的詩中所說——一個人走在四個矮子中間混跡道上,不敢說性格是刀削出來的,不敢保證眼淚掉下來不砸傷人,更不敢酒後逢人就擺大型龍門陣。 一個人用藥下酒毒死夜晚的孤獨,不敢在憧憬的時候露出回憶的神色,不敢說曾經怎樣也不敢說將來咋,更不敢說人生醒和醉都是場誤會。 一個人娶三妻生兩子,不敢刨初戀的根,不敢讓老婆聽見前妻的電話,更不敢修座四合院把三妻四妾用一道門圍進來。 一個人黃泉路邊開客棧,鬼門關口擺夜市,不上天堂不入地獄,更不從中生離死別。

許多年前,他有名句曰——帶刀的男人,不帶表情,帶著偏執與狂傲,向未來砍開通行的路。如今,幾十年砍砍殺殺下來,他感嘆的依舊是——路邊有三朵野花,一朵是我,一朵是妻,一朵是女兒;我們至今沒有屬於自己的家……

他一邊行走江湖,一邊在心底構思詩畫,他終其一生似乎都想和諧地處置好自己。然而生活的荒謬,往往如其所說——當政權和我發生摩擦時,我選擇了遠離專政的心臟最大限度地繞道而行;在一個絕對生存的高度懷揣一顆聖潔的心,把自己繞進了雪域的牢房。

最後,我想說——琪爺,我們也該老了;白發江湖,我能為兄弟你寫的,也就這麼多了。剩下的往事,該你自己慢慢反芻,和血吐出來咀嚼吧。如果我們這一代都自個悄然刨灰,無聲地埋葬自己,我們的兒孫何以知道,我們曾經歷怎樣一個三刀六洞的時代啊……

 

野 夫 2011.7.13

完稿於蒼山下茶隱村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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