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繁覆~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5:4)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我們最喜愛的現代著作則是各種解釋方法、思維模式和表現風格的繁覆性匯合和碰撞的結果。即使總體設想有細致周到的安排,但是,重要的不是把作品包容在一個和諧的形體之中,而是這個形體產生的離心力語言的多元性是不僅僅部分地呈現的真實的保證。二十世紀兩位真正註意中世紀的偉大作家托馬斯?斯特昂斯?艾略特(T.S. Eliot)和詹姆斯?喬伊斯證實了這一點,他們都是但丁的研究者,都具有深刻的神學意識(雖然意圖很不相同))艾略特把神學模型分解為輕快的諷刺和令人眼花繚亂的文學魔術。喬伊斯的每種意圖都是構建一部可以依據中世紀闡釋學解釋的系統的、百科全書式的作品(畫出圖表顯示出《尤利西斯》各章與人體器官、各種藝術、色彩、象征之間的對應關系),雖然他的成就,在《尤利西斯》的每一章中,都是一部風格的百科全書,他又把多音韻的繁覆性註入《費尼根的蘇醒)(Finnegans wake)的表達肌質中去。

 現在應該稍許整理一下我對繁覆性實例所提出的見解了。有一種統一的本文,表達的是一個單一的聲音,但是又表現出可以得到幾個層次的解釋。獨創傑作獎應當給予阿爾弗雷德?賈利(Alfred Jarry)和他的《絕對的愛情》(L’amour absolu,1899),這是一本只有五十頁的小說,但是可以當作全然不同的三個故事來閱讀:一、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在被處決前夜的守夜;二、一個患失眠癥的人在半睡眠狀態夢見被判死刑而作出的獨白;三。基督的故事。其本文是覆合的,取代了進行思維的“我”的是主題,聲音和世界觀的繁覆性,取法於米哈依爾?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所說的“雙重邏輯”(dialogic)、或者“多音”(polyphonic)或者”狂歡節式”(carnivalesque);巴赫金推溯了它的先者,從柏拉圖經過拉伯雷到陀思妥耶夫斯基。

 這一類型的作品,雖然嘗試包羅一切,卻不力求采用一種形式,不為自己創造輪廓,因而,就其性質本身來說,依然是不完整的,這一點見於加達和穆希爾。

 還有一類文學作品符合於哲學中以格言和突然的、不連續的閃光出現的非系統性思想;現在我想提一下我反覆研讀而不厭倦的一位作家:保爾?瓦萊裏。我指的是他的散文作品,文章均只有幾頁,劄記只有幾行,見於他的筆記。他寫道:“哲學著作應該便於攜帶。”(《筆記》,XXIV,713)他又說:“我尋求過、現在還在尋求,將來也依然要尋求我所說的整體現象,亦即,意識、關系、條件、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整體。”(XII,722)

 在我想要移交給未來千秋的價值觀當中,首要的是:吸收了思維條理化和準確性的趣味,詩歌智慧,但同時還有科學和哲學智慧的文學:像作為論文和散文作者的瓦萊裏那樣的智慧。(如果說我在小說家名字為主的上下文中提到了瓦萊裏,那麽,部分原因是:雖然他不是小說家,而且一一用他的一句意味深長名言來說一一被人認為是公開主張廢除傳統小說的人,但是,他對小說和理解為他人所不及,他直截了當地稱這類作品為小說。)

 如果我必須明言,是哪一位小說作家在想象力和語言上完全達到了瓦萊裏有關確切性的美學理想,創作了足以和結晶體嚴格幾何圖案與演繹推理的抽象思維相比擬的作品,那我就毫不猶疑他說:霍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我喜愛博爾赫斯的理由還有不少,不過,我只想談一下主要的。

 我之所以喜愛他的作品,是因為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包含有某種宇宙模式或者宇宙的某種屬性(無限性,不可數計性,永恒的或者現在的或者周期性的時間);是因為這些作品的本文都只有幾頁,表達之經濟堪稱典範;是因為他的短篇小說常常采用大眾文學某一體裁的外在形式,某一經過長期使用的形式,從而創造出幾乎是神話性的結構。讓我們試舉他論時間的、變化最多的“論文”為例,標題為《有交叉小徑的花園》;這是一篇間諜故事,也包含了一篇全然為邏輯和形而上學的故事,而後者又含有一部漫長的中國長篇小說式的描寫——但是,這一切只濃縮在幾十頁的篇幅之中。

博爾赫斯在這篇小說中就時間這一題材提出幾個假設,每一個都包含在(實際上是隱藏在)幾行文字之中。首先是關於精確的、幾乎是絕對的、主觀上現時的時間觀念:“我想過,讓一切事情都準而又準地在現在發生在每一個人眼前。 

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的世紀,只有在現在,事情才發生。空中、大地和海洋上有數不勝數的人,讓一切發生的事都發生在我眼前。”然後是一個由意志來確定的時間概念:讓未來和過去一樣顯得不可逆轉。

 最後才是整篇故事的中心思想:指的是一種繁覆的、分枝的時間,每一種現在的時間都分岔出兩種未來,由此而形成“一個由時間的分叉的、匯合的、平行的形式組成的不斷成長、令人驚嘆的網絡”。一切可能事物均得以種種組合形式實現的、無限的現代宇宙的見解,在小說中絕對不是脫離正題的閑話,而正是主人公行事的理由,憑這一理由他去完成問諜使命加諸他的那些荒謬而令人厭惡的罪行,他確信這種事只發生在一個宇宙,而不發生在其他宇宙之中;的確,如果他在此時此地犯了這種罪,那麽,在其他宇宙中,他和他的犧牲品很可能會像朋友和兄弟一樣地相互問安的。

 可能性組成的網絡而設計可能由博爾赫斯壓縮在一篇短篇小說的幾頁之中,或者,這種設計也許被當作長而又長的長篇小說的支撐建構;而密度和濃縮則見於其個別的章節。不過,我想說,在今天,“寫得短些”這一要求甚至得到其結構為積累式、組合式和聯合式的長篇小說的肯定。

 這些思考是我所說的“超越性小說”(hyper-novel)的基礎,我曾在我的小說《假如旅人在冬夜》(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中力求示範。我的目標是揭示小說的本質,以壓縮的形式,十個開端提出;核心是共同的,但每個開端的發展方式都不同,而且在一個既左右其他、也被其他左右的框架中展開。為了以實例說明一切敘述的潛在的繁覆性、同樣的原則也構成了我另外一本書《命運多蹇的城堡》(The castle Of Crossed Destinies)的依據;這本書原意是起繁覆敘事機器的作用,而敘事的出發點是具有多種可能的涵義的視覺原素,像一副意大利紙牌那樣。我的氣質促使我“寫得短些”,而這樣的結構讓我可能把創新與表達的態度和一種對無限可能性的感知結合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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