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輕~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1:4)

我承認,我想要建造我自己的莎士比亞,認定他是一個原子論者,但是我也知道這有膽大妄為之嫌。在現代世界上,第一位明確地對變幻莫測宇宙提出原子論概念的作家是在若干年後在法國被發現的,這就是西拉諾·德·貝熱拉克(Cyrano de Bergerac)。

西拉諾是一位傑出的作家,理應更為知名,這不僅是因為他是科幻小說的第一個真正的先驅者,還因為他所具有的智慧和人的氣質。他是卡森迪(Gassendi)“感覺論”和哥白尼(Copernicus)天文學的擁護者,但是首先受到了意大利文藝覆興時期卡爾達諾(Cardano)、布魯諾(Bruno)、康帕內拉(Campanella)等人自然哲學的熏陶,所以;是現代文學中第一位原子論詩人。在他作品的字裏行間,諷刺掩遮不住某種具有真正宇宙感的激蕩:他讚美包括有生命和無生命的萬物的一體性;讚美決定一切生命形式的多樣性的基本形體的結合能力;然而,他首先要表達的卻是一切生命形式背後各種過程的不穩定感。亦即:人如何幾乎沒有成人,生命如何幾乎沒有成為生命,世界如何幾乎沒有成為世界。

物質任憑機遇隨意雜亂無章地混合,竟然造出人來,而且,為了構成人的生存,又需要極多必不可少的條件,對此,你會驚異莫名。然而,你應當知道,在造就人的路上,這物質曾億萬次停下腳步,時而造出一塊石頭,時而造出一塊鉛塊、一枝珊瑚、一朵花、一個彗星;這都是因為設計人時需要或者不需要的原素不是大多就是太少。在不斷變化和攪動的、數量無窮的物質中,我們所見的不多的動物、植物和礦物得以造成,這就不足為奇了;不比擲一百次骰子才得一次對子更令人驚異。的確,全部這類的摻合不可能不導致某物的形成;然而,某種蠢才笨伯竟會對這某物大為驚奇,皆因這種人永遠也不明白某一個很小的變化就會把它變成另外一物。 (《月球內部旅行》【Voyage dans la lune】)

依照這一思路,西拉諾就宣稱了人與白菜親緣的關系,因而想象一棵即將砍下的白菜所提出的抗議:“餵,我的骨肉兄弟,我怎麽惹你啦,你非讓我死不可?……我從土裏長出來,開花,向你伸出手臂,把我的孩子——種子奉獻給你;我以禮相待,但報答卻是處死!”

如果我們註意到,讚揚真正普世博愛的這慷慨激昂文字幾乎是在法國大革命以前一百五十年寫就的,那麽現在我們就能看到,人類意識擺脫人類中心論偏狹心理的極度緩慢性是可以由詩歌的創新於須臾之間消除的。而這一切則都是以登月旅行為背景;在這裏,西拉諾的想象力超過了他最優秀的先驅者薩莫薩塔(Samosata)的路齊安(Lucian)和路多維科·阿裏奧斯托(Ludovico Ariosto)。在我關於輕逸的討論中,西拉諾以其感受宇宙重力問題的方式而必定獨樹一幟(在牛頓以前)。或者可以說,正是逃避重力的問題激發了他的想象力,推動他設想出一系列抵達月球的方法,一個比一個妙,例如,用裝滿露水的小瓶,因為露水遇陽光就蒸發;他全身塗滿牛骨髓油,因為月亮吸食這種油;或者,從一只小船裏不斷向上拋出磁化球。

至於磁力技術,當然要由喬納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為使拉普塔(Laputa)飛島浮在空中而加以發展和完善了。拉普塔島首次飛起之時,亦正是斯威夫特兩項熱衷所在,在磁力平衡之時刻消散之際。我說的是他諷刺鋒芒所指向的理性主義的無形體抽象觀念,是軀體的物質重量:“我能夠看到它的兩側,都配有幾層走廊,每隔一段又有一個樓梯,以供上下行走。我看到在最下一層走廊上有幾個人用長魚桿釣魚,其他的人在旁觀望。”

斯威夫特是牛頓的同時代人,反對牛頓。伏爾泰則擁該牛頓;他想象出來一個叫米克羅美加斯(Micromegas)的巨人;這個巨人不同於斯威夫特大人國裏的巨人,之所以大,不是因為身材巨大,而是因為言談中數字的巨大,用科學論文式嚴格、冷漠術語羅列的時空品質。憑借這種邏輯和風格,米克羅美加斯成功地穿過太空,從天狼星飛到土星和地球。可以說,在牛頓的理論中,最能激發文學想象力的不是萬物不可避免的重量本身對萬物的限制,而是俾使天體在空中浮遊的力的平衡。

十八世紀的文學想象充滿了空中飄遊體。決非偶然的是,在十八世紀初,安東·加蘭(Antoine Galland)的法語譯本《天方夜譚》開啟了西方人對東方式奇跡的想象:飛毯、翼馬、燈中冒出的魔鬼。在這種漫無界線的想象力發揮過程中,由於馮·敏豪森男爵(Baron von Munchausen)乘炮彈飛行這一情節,想象力在十八紀達到了頂峰;又由於居斯塔夫·多萊(Gustave Dore)的插圖傑作,這一形象便永久地固著在我們的記憶之中。敏豪森的這些奇遇——像《天方夜譚》一樣,可能有一個作者;或者許多作者,或者全無作者——是對於重力的經常性的挑戰。男爵騎鴨子騰空;揪自己假發尾辮而令自己和坐騎離地;攀著一條繩子從月亮下降,繩子還斷了幾次,卻又重新接起。

民間文學中的這些形象,以及我們在作家作品中見到的形象,乃是文學對牛頓理論作出的反響的一部分。賈科莫·列奧帕第(Giacomo Leopardi)十五歲時寫作了一部表現出他驚人博學的《天文學史》,在這本書中,他的業績之一是總結了牛頓的理論。仰望夜空給了列奧帕第寫出最優美詩行的靈感,但是仰望夜空卻不是一種抒情題材:他在談論月亮的時候,他是準確地知道他所雲為何的。列奧帕第在不斷地評論生活的不可忍受的沈重感時候,把很多輕快的形象賦予了他認為我們無法企及的歡愉:飛鳥,倚窗低唱姑娘的歌聲,空氣的清新,還有首要的月亮。只要月亮一出現在詩歌之中,它就會帶來一種輕逸、空懸感,一種令人心氣平和的、幽靜的神往。我開始構想這幾次講演之時,就想要用一次講演只談月亮,追溯一下月亮在古今與各地文學中出現的情況。後來我又轉念,認定月亮理論理應全然歸於列奧帕第。他的詩歌的妙處就在於他利利落落地抽去了語言的沈重感,竟致使他的語言變得有如月光。月亮在他詩歌中出現,所用筆墨不多,詩句不繁,但是足以把月光灑向全詩,或者向全詩散播月亮隱藏時空中的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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