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戈壁灘上爬行。車窗外是一片夕陽下的金黃。朝北望,遠遠的合黎山在霧靄後面透出一抹青黑;南面的祁連山離得近些,在暗黑的峽谷陰影上,聳立著金紅而明亮的石頭山巖。時斷時續地,鑲嵌著一些雪峰,夕陽下,也染著一片暖烘烘的淡紅。一片片雲,在戈壁灘上灑下一片片影子。列車正行駛在兩山夾峙的一條寬一二百公裏的河西走廊上。

 

我之所以用了“爬行”兩個字,是因為開闊的戈壁灘上既沒有樹木,也沒有房屋,只稀稀拉拉地散布著一些駱駝刺,缺少近景的對照,顯得火車好像開得不快了。

我們是傍晚從酒泉擠上車的,現在正往蘭州方向駛去。

我說的“我們”指的是我與常老。硬席臥鋪車廂已經滿員,幸好,從烏魯木齊開出的這趟列車給酒泉站留了幾張臥鋪票,事前,我曾到酒泉地區革命委員會交涉,打著“常書鴻”的牌子請他們幫我們搞到了兩張,才得以上了當時千金難求的臥鋪。

這一年,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秋。

 

讀者千萬別想著憑“常書鴻”這三個字在那時還可以受到什麽特殊的照顧,恰恰相反,那只不過是我借口“押解”河西地區乃至甘肅省最重要的一名“罪犯”到蘭州治傷,必須看住他,不能讓他逃跑,再加上他的腰椎粉碎性骨折,才可以理直氣壯地提出這種要求的。不久前,名為“三反分子、反動學術權威、走資派、賣國賊常書鴻罪行展覽”剛剛在酒泉展出過,海報貼得滿城都是,使河西地區早已是無人不曉的這個名字更加遠揚了。

上車後卻又犯了難,原來拿到的兩張票一張是上鋪,一張中鋪。上鋪當然歸我,但常老的這種狀況,如何爬得上中鋪?我只得扶著常老,向一位坐在下鋪的旅客商量:“‘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同志,您看看,我們這位老同志腰椎骨折,中鋪爬不上去,是不是能請您幫個忙,把下鋪讓給我們?”他打量著我所說的“老同志”:穿著沾滿汙漬的舊中山裝,上面隱約顯出一條圍裙的影子,腰裏胡亂栓著一條皮帶,花白的頭上頂著一個帽沿搭拉著的舊軍帽,儼然一副“領導階級”模樣,立刻就答應了。常老一直彎腰站著,手裏拎一個小包,沒說話,只感激地向這位旅客點點頭,也用同樣的眼神向我略作示意。

安頓好以後,我覺察這位旅客還有兩位同伴,都是幹部模樣。他們發問說:“你們在酒泉工作?”

“不,我們是從敦煌來的,在酒泉治傷沒治好,現在到蘭州去。”我回答。

“敦煌我去過一次,那裏的千佛洞現在怎麽樣了,‘破四舊’了嗎?”

他說的千佛洞就是莫高窟,後者是官名,老百姓和我們多半只稱它千佛洞。

“還好,有一次城裏的紅衛兵要來破,有人事先來電話報警,我們趕緊報告了縣武裝部,請他們出面,開著汽車追,把學生中途擋回去了,沒來成。所裏當時有兩派,但在這件事上大家還是一致的,知道莫高窟絕對不能破壞,守土有責!”

我說這話時,常老聽得很用心,露出寬慰的表情。顯然,他還不知道這回事,沒人告訴過他。

“那你們就在那裏工作了?”

我馬上意識到話說多了,含含糊糊應了一聲,便不再言語了。

 

自打“文革”一開始,常書鴻先生便被揪了出來,天天和其它“牛鬼蛇神”一起在地裏勞動。畢竟六十多歲的人了,挖不動土,揚不起鍁,便改任幫廚,每天在廚房洗菜摘菜,成了這身打扮。

但“常書鴻”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卻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我在第一篇文章中已經說過了。那是62年春夏之交,我正在新疆伊寧,原來所在的單位建築設計室撤銷了,當了中學老師,忽然讀到徐遲先生寫的報告文學《祁連山下》,裏面的主人公尚達立刻吸引了我,引起我無上的崇敬。尚達在巴黎學了十年油畫,一天,在塞納河畔的舊書攤上第一次看到了伯希和拍攝的《敦煌石窟圖錄》,為敦煌藝術的魅力感到非常驚訝,決心提前回國。43年從重慶奔赴敦煌,創建了隸屬於當時教育部的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以後終生投身於敦煌石窟的保護、臨摹和研究工作,甚至不顧難以在這個偏遠寂寞的地方再待下去的妻子的出走,仍然堅守敦煌。


《祁連山下》描述說:

我們的畫家跑到國外,跑遍了歐洲的城市,看到了不少祖國的名貴作品以及外國的作品。他在巴黎住下來了。在巴黎,在著名的羅浮宮、羅丹館、印象主義館、小宮廷、獨立沙龍以及在許多畫廊、畫展中,陳列著多少傑作名畫呵!人人能到那裏去鑒賞那些名作。……喬陀、拉斐爾、達芬奇、密開朗琪羅、蒂襄、艾爾•格萊可……這些令人醉心的名家的輝煌的作品!

……中國古典繪畫,自唐宋以後,山水畫造詣之深,技巧之高,所表達的靈性之純粹,他是嘆服不已的。盡管這樣,他還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滿足。他總覺得,這只是繪畫藝術的一支,山水畫的支流,卻流得很長。而唐及唐以前的人物畫,可惜流傳下來不多,只有文字記載,因而無從判斷。那倒應該是繪畫藝術的正源。是的,那是正源,但流得不遠,且不知流到哪兒去了?

……還在巴黎時,他就看到過敦煌的寫本。這些稀世之寶不屬於他的範圍。他也看到了一些壁畫的原件殘品和印刷品。當時就有一個感覺,寫本不過是敦煌文物中一部分而已,壁畫才是它的主體。那時候他渴望著有一天能看到原作。

……(回國以後)在與一些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的往還中,尚達聽到了甘肅敦煌的千佛洞的一些情況。當時,人們更多的註意還是那一大批經變寫本。可是,關於壁畫,卻還沒有怎樣重視,仿佛沒有這一種寶藏似的。忽然,他決定要到敦煌去。在他的寂寞、冰涼、痛苦的心中,敦煌壁畫卻燃起了一陣光耀的火焰。

我當然知道《祁連山下》“尚達”的原型就是常書鴻先生。常老曾經與徐悲鴻、黎冰鴻一起,並稱為“留法三鴻”,都是中國有名的畫家。文學作品中的人物當然會和生活中的不太一樣,但尚達與常老,無論是精神世界還是人生經歷,都非常相合。讀到這篇作品,心想,如果我也能到敦煌去,該有多好!因為我的老師梁思成先生曾經告訴過我,敦煌唐宋壁畫裏畫著無數的建築,大大填補了現存唐宋建築實例的不足。

機緣真是太湊巧了,幾個月以後就得到梁先生托人帶來的一個口信,問我願不願意到敦煌去,我當然馬上給梁先生寫了信,下了決心,經過梁先生的努力,63年隆冬,終於調到敦煌。這些,前文中都談過了。

轟地一聲,火車沖撞了兩下,將閉目靠坐著的我從回憶中驚醒,躺在鋪上的常老也醒了,我們又回到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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