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雷蒙德·卡佛:沒人說一句話 下

我盯著它看,它在一個伸到水面的樹枝的陰影下面歇著。“全能的上帝啊,”我對著魚說道,“你是從哪兒來的呀?”

“我們該怎麽辦?”男孩說。“我真該帶著我的槍。”

“我們去捉住它,”我說。“天哪,你看!我們把它弄到淺灘上去。”

“那你願意幫我嗎?我們一起幹!”男孩說。

大魚已順著水流往下漂流了一點,它在清澈的溪水裏不慌不忙地擺著尾巴。

“OK,我們怎麽弄?”男孩說。

“我可以到上遊去,沿著小溪往下走,把它往下趕,”我說。“你在淺灘那兒等著,它想從那兒通過時,你把它的屎給我踢出來。我不管你怎麽弄,你給我把它弄到岸上來。然後,抓牢它,別撒手。”

“OK,媽的,你看它!看,它動起來了!它想往哪兒跑?”男孩尖叫道。

我註意到魚又開始向上遊遊動,並在靠岸的地方停了下來。“它哪兒也去不了了,他已無處可逃了。看見沒有?它嚇得屎都拉不出來啦。它知道我們在這兒。它在轉悠,想找個出口。看,它又停下來了。它哪兒都去不了。它自己知道。它知道我們會逮著它。它知道自己快完蛋了。我上去把它往下趕。它過來時你抓住它。”

“我真希望我帶著我的槍,”男孩說。“對付它肯定綽綽有余,”男孩說。

我往上遊走了幾步,然後趟著溪水往下走。我一邊走一邊註視著前方。 突然,魚一下子從岸邊竄開,在我面前轉了個身,激起一片水花,飛快地向下遊沖去。

“它過來了!”我喊道。“嗨,嗨,它過來了!”但魚在到達淺灘前,轉身往回遊。我一邊拍打水一面大聲叫喊,它又轉了回去。“它過來了!抓住它,抓住它!它過來了!”

但那個蠢貨找了根樹棍子,這狗日的,魚遊上淺灘後,男孩用根棍子來驅趕它,而不是像他該做的那樣,把這個婊子養的踢死。魚變得瘋狂起來,它轉了個向,側著身子,一下子就竄過了淺水灘。它逃掉了。這蠢貨朝它撲過去,摔了個正著。

他渾身透濕地爬上岸。“我打著它了!”男孩大聲喊道。“它肯定受傷了。我已經抓住它了,但沒抓牢。”

“你什麽也沒抓住!”我喘不過氣來。我很開心他摔到溪裏。“還差老大一截子呢,狗日的。你拿著那根棍子幹嗎?你應該踢它。它現在早跑出十萬八千裏了。”我想吐口水。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們沒逮到它。我們很可能再也逮不到它了,”我說。

“該死的,我打著它了!”男孩尖叫道。“你沒看見?我打著它了,我的手已經碰著它了。你離它有多遠?另外,到底是誰的魚?”他看著我。水順著他的褲子流到他的鞋子上。

我沒再說什麽,但還是想了想那個問題。我聳聳肩。“好吧,我覺得應該是我們倆的魚。這次要抓住它。誰都別犯臭,”我說。

我們向下遊涉去。我的靴子裏進了水,但這孩子從頭濕到了腳。他用他的齙牙咬住嘴唇,不讓牙齒打戰。

那條魚不在淺灘下面的水流裏,在我們看得見的地方都見不著它。我們互相看了看,擔心魚往下遊遊了很遠,已遊進某一個深潭裏了。但就在這時,這該死的家夥在靠岸的地方上下翻騰起來,它的尾巴甚至把泥土都帶到了水裏,它又遊走了。它遊過另一個淺灘,大尾巴露在水的外面。我見它在靠岸的地方慢慢地遊著並停了下來,尾巴有一半露出水面,輕微地擺動著用以抵擋逆流。

“你看見它沒有?”我說。男孩四下張望。我抓住他的胳膊,用他的手指指著。“就在那兒。好,現在聽好了。我會去河岸中間的那條小溪。知道我說的地方嗎?你在這兒等著我給你發信號。然後你往下遊走。好不好?這次,如果它掉頭的話,你千萬不能讓它從你身邊溜掉。”

“好,”男孩說,用齙牙弄著他的嘴唇。“這次一定抓住它,”男孩說,一臉被凍壞的樣子。

我上了岸,放輕腳步,向下遊走去。我從岸上再次滑到水裏,涉著溪水往前走。但我看不見這個巨大的婊子養的,我有點緊張。我覺得它很可能已經跑掉了。再往下遊那麽一點,它就會遊進一個水潭。那我們就再也逮不著它了。

“它還在那兒?”我喊道。我屏住氣。

小孩揮了揮手。

“預備!”我又喊道。

“開始!”小孩叫喊著回應。

我的雙手抖個不停。溪水大概有三英尺寬,兩旁是土岸。水雖然淺,但水流很急。小孩向下遊走來,水漫到他的膝蓋處,他向前扔著石塊,一邊拍打溪水一邊叫喊。

“它過來了!”小孩擺動他的胳膊。我看見這條魚了;它徑直沖我遊來。看見我後它想掉頭,但已來不及了。我跪下來,在冷水裏擺好姿勢。我用胳膊和手把它一下子舀了起來,抱著它站起身來,把它從水裏扔了出去,我和它一起摔倒在岸上。我把它緊貼著我的襯衫抱著,它在那兒亂扭亂跳,直到我的手沿著它滑溜的身體移到它的兩鰓。我把一只手從魚鰓捅進去,一直捅它的嘴裏,從下巴那兒把它給卡住。我知道我終於制服它了。它還在不停地撲騰,非常的不好抓。但我抓牢了它,我不會讓它逃脫的。

“我們逮著它了!”男孩一邊潑著溪水一邊叫喊。“老天在幫我們,我們逮著它了! 它可真不一般!你看它!哦,天哪,讓我拿著它,”男孩大聲喊道。

“我們得先把它殺死,”我說。我用另一只手卡住它的脖子。我用盡全力把它的頭往後扳,小心提防著被它的牙齒劃著,我感到了魚身發出的嘎吱聲。它慢慢地抖動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就不動了。我把它放在地上,我們研究起它來。它至少有兩英尺長,出奇的瘦,但比我釣到過的任何一條魚都要大。我又抓住了它的顎。

“嗨,”小孩說,但他弄明白我的意圖後,就沒再說什麽。我把血洗掉後,把魚放回了原處。

“我太想拿給我爸看了,”小孩說。

我們渾身濕透,打著抖。我們看著魚,不時地碰它一下。我們撬開它的大嘴,觸摸它的牙齒。它的兩側都有傷疤,發白的傷口有二十五美分硬幣那麽大,松泡泡的。頭上靠嘴和眼睛的地方有刻劃的痕跡,我猜這是跟石頭碰撞或打架造成的。但它真是瘦,瘦得和它的長度太不相稱了,你幾乎看不出它側面的粉色條紋,它的肚子灰白松弛,而不是像應該的那樣又白又鼓。但我覺得它還是蠻不錯的。

“我想我得走了,”我說。我看了眼遠處山頭的雲彩,太陽正從那兒往下落。“我得回家了。”

“我想也是。我也一樣。我凍死了,”小孩說。“嗨,我要拿著它,”小孩說。

“我們去找根棍子,從魚嘴那裏穿過去,我倆擡著它,”我說。

男孩找來一根樹棍。我們把它從魚腮那裏往裏穿,一直穿到魚到了棍子的正中間。而後,我們一人拿住棍子的一頭往回走,看著魚在棍子上來回晃動。

“我們拿它怎麽辦?”小孩說。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是我逮住的,”我說。

“是我們倆。另外,是我先看見它的。”

“那倒是,”我說。“好吧,你想扔硬幣來決定還是怎麽著?”我用空著的手摸了摸,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而且,如果我輸了的話怎麽辦?

不過小孩說,“不,不扔。”

我說,“好吧,我無所謂。”我看了看男孩,他的頭發立著,嘴唇發紫。必要的話我制服他應該不成問題。但我不想打架。

我們來到我們放東西的地方,用一只手把那些東西撿起來,誰都不松開拿棍子的手。我們走到他放自行車的地方。我抓牢棍子,防止他玩什麽花樣。

就在這是,我想起了個辦法。“我們可以把它切成兩半,”我說。

“你什麽意思?”男孩說,他的牙齒又打起戰來。我能感到他抓緊了樹幹。

“切開它。我有把刀。我們把它切開,一人拿一半。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我們可以這樣做。”

他揪著他的一縷頭發,看著魚。“就用那把刀?”

“你有刀嗎?”我說。男孩搖了搖頭。

“就是,”我說。

我抽出樹幹,把魚放在男孩自行車旁邊的草地上。我拔出刀來。在我比劃著該從哪兒切時,一架飛機在跑道上滑過。“這兒?”我說。男孩點了點頭。飛機在跑道上轟鳴,從我們的頭頂上騰空而起。我開始切魚,見到內臟後,我把它翻了個個,把裏面所有的東西都扒了出來。我不停地切著,直到還剩下肚子上的一塊皮連著它。我用手抓住兩邊,把它撕成了兩半。

我遞給小孩尾巴那部分。

“不幹,”他說,搖著他的頭。“我要那一半。”

我說,“這兩個一模一樣!該死的,你等著,我馬上就要發火了。”

“我不管,”男孩說。“既然它們都一樣,我就要那個。反正它們都一樣,是不是?”

“它們是一樣的,”我說。“但我要這半個,魚是我切的。”

“我要這個,”小孩說。“我先看見它的。”

“用的是誰的刀?”我說。

“我不要尾巴,”小孩說。

我四處看了看。路上沒有車,也沒有人在釣魚。有架飛機在嗡嗡作聲,太陽正在落山。我全身發冷。小孩抖的很厲害,他在等著。

“我有個主意,”我說。我打開魚簍,給他看那條鱒魚。“看見沒有?是條綠色的。這是我見過的唯一一條綠色的魚。不管誰拿頭那一半,另一個就拿尾巴和綠色的鱒魚。這公平嗎?”

小孩看了看綠色的鱒魚,把它從魚簍裏取出來,抓在手裏。他研究著那兩個半條的魚。

“只能這樣了,”他說。“OK,那就這樣吧。你拿那一半,我的肉比你的多。”

“我才不管呢,”我說。“我去把它洗幹凈。你住在哪兒?”我說。

“亞瑟路那邊。”他把綠色的鱒魚和他的那一半魚放進了一個臟兮兮的帆布包裏。

“問這幹嗎?”

“那在哪兒?是靠近球場那兒嗎?”我說。

“是的,問這幹什麽。”那小孩看上去很害怕。

“我住的離那兒不遠,”我說。“我想我可以坐在車把上。我們倆可以輪流踏車。我有根大麻煙,如果還沒被弄濕的話,我們可以抽。”

但這個小孩只在那兒說,“我凍死了。”

我去小溪裏洗我那半條魚。我把它巨大的頭按在水裏,扒開它的嘴。水流流進它的嘴裏,從它身子剩下的部分流了出來。

“我快凍死了,”小孩說。

我看到喬治在街道另一端騎著車。他沒看見我。我繞到房子的後面去脫掉我的靴子。我解開魚簍,這樣的話,我就可以打開魚簍的蓋子,面帶笑容地正步走進家。

我聽見他們的聲音,透過窗戶往裏看了看。他們坐在桌旁,廚房裏到處是煙。我看見煙是從爐子上的一口平底鍋裏冒出來的。但他們誰都沒註意到。

“我對你講的都是千真萬確的,”他說。“孩子們知道什麽?你等著瞧吧。”

她說,“我什麽都不用瞧,如果我那麽想的話,我情願等他們先死了。”

他說,“你怎麽了?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嘴巴!”

她開始哭泣。他把煙在煙缸裏使勁摁滅,站了起來。

“埃德娜,你知道這口鍋燒起來了嗎?”他說。

她看了眼鍋,把椅子往後一推,一把抓住鍋的把手,一下子就把鍋給摔到水池上方的墻上。

他說,“你昏了頭了嗎?看看你都幹了些啥!”他拿起一塊抹布,開始把鍋上的東西往下擦。

我打開後門。我咧開嘴笑著。我說,“你們肯定猜不到我在樺樹溪釣到了什麽。看吧。看這裏。看這個。看我釣到什麽了。”

我的腿在打抖,幾乎都站不穩了。我把魚簍送到她面前,她終於往裏看了看。“噢,噢,我的天哪!這是什麽?一條蛇!這是什麽?快,快拿出去,別等我吐出來。”

“拿出去!”他尖聲叫道。“沒聽見她說的?把它從這裏拿出去!”他叫喊著。

我說,“但是,爸,你看看這是什麽。”

他說,“我不想看。”

我說,“這是一條樺樹溪裏的超巨大的硬頭鱒。看呀!它可以吧?它是個龐然大物!我像個瘋子一樣在溪裏上竄下跳地追趕它!”我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癲狂,但我停不下來。“還有另外一條,”我急急忙忙地說著。“一條綠色的。我發誓!是條綠的!你有沒有見過綠色的魚?”

他往魚簍裏看了一眼,嘴張了開來。

他叫喊著,“把那個該死的東西扔出去!你究竟是怎麽了?趕快把它從廚房拿出去,扔到該死的垃圾箱裏去!”

我走到外面,往魚簍裏看了看。裏面的東西在門燈下發著銀色的光。裏面的東西把魚簍塞得滿滿的。

我把它取了出來。我拿著它。我拿著一半的它。


【1】埃德加?萊思?布勞夫斯(Edgar Rice Burroughs):美國小說家。擅長科幻小說和犯罪小說。是人猿泰山(Tarzan)這個角色的創造者。

【2】塔斯?塔卡斯(Tars Tarkas):埃德加?萊思?布勞夫斯的幻想小說《火星公主》( 《A Princess of Mars》)裏的一個角色。

【3】飛蠅桿(Fly Rod)是用於飛蠅釣魚(Fly Fishing)的魚桿。於通常的釣魚方法不同,飛蠅釣魚者站在不同深度的淺水裏,或者坐在船上,在頭頂不停搖動魚竿,帶動魚線作圓周旋轉。魚線末端是誘餌(魚鉤隱蔽在其中),誘餌是不同大小的假飛蟲比如蜻蜓,用來釣不同尺寸的魚。搖動魚線時,河裏的魚以為是昆蟲在水面上空飛翔,所以會跳出水面去吃。

【4】在美國的許多州,有法律規定每次釣魚最多只能釣幾條。這裏說的釣到了上限是指釣到了允許的條數,有釣到不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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