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托馬斯·哈代:神秘婚姻 下

米勒打了個寒噤,低垂著頭說:“我覺得真變成一個死人的新娘了。”

從這一刻起,這位女孩子整個的心情和靈魂,都成了個代替者。她精神上感到一種可讚美的安寧,好像那個生前無望地祟拜著的人,終於在他死後保住了他,這在她也很覺滿意了。後來,那位小姐還把他給她的種種紀念物,甚至於一個裝著他的頭發的小金盒,都交給了她。

第二天,這位女孩便對人家做了這種所謂招供。本來她就是那麽哀傷,這時正好作為說明,使人確信無疑。不久這小小的羅曼史便傳遍了整個村子和附近的地方,一直傳到麥卻脫城,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心理事件,自從做過這次招認之後,米勒對自己的地位竟發生了猛烈的感情。因為有了凱露琳小姐供給的大量金錢,現在她買了一身寡婦穿的衣服,公然穿著她的喪服、出現在禮堂裏,她那純真的面孔襯托上黑紗,顯得那麽甜美,幾乎使當地所有她那種年齡的女孩們都羨慕起她的地位來。一個女人對情人的哀傷像米勒這樣子明顯地損害著自己的青春的舉動,實在未免有點過份做作。但她所說的一切,卻又那麽符合她情人最後的生活細節一—像那些令他的朋友常感到迷惑的突然失蹤又突然歸來的舉動——誰也沒有猜疑這件秘密婚姻中的對方,會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人。為了凱露琳小姐的高傲和這位鄉下青年一向的謙遜,那真正的實情,即使說出來也會使人覺得荒謬無稽,反不如現在的情形較為可信。因為沒有什麽疑問,所以也就沒有一個人肯找麻煩,跑到四十裏外的教堂裏,去查看那結婚登記簿上的簽名,來證實這麽卑微的一件羅曼史了。

過了不久。米勒在她名義丈夫的墳頭上,又豎立了一塊新石碑,上面寫著“他的寡妻建立,”並且像墓志銘那樣,附帶地提了一筆,是由凱露琳小姐的捐助,和米勒的悲思合建的。

這位寡婦身份的戚戚無歡的米勒,把每天到他的墳上去當作了唯一的安慰,憂愁地走來走去,在她成了奢侈的享受。她在他的墳上供鮮花的時候,那想像的感情是那麽銳敏,簡直覺得穿著喪服來來往往的自己真曾作過他的妻子似的。有一天下午,米勒正在墳前忙著這種愛情的工作,剛好凱露琳小姐和幾位朋友從基地墻外經過,她望見米勒在那裏,便很覺有趣地上註視著她的舉動,看著的時候,不由得感到這情景的悲慘,同時想到有米勒這樣一個溫柔多情的人在悼念他,那死者應該很覺安慰了。這時她的眼裏忽然射出—種近於痛苦的奇特的光芒,好像突然羨慕起她當初那麽急於推讓出去的地位來。很明顯的,她對她丈夫的秘密愛情仍然活在心裏,不過是為社會觀念壓抑著,不敢流露出來罷了。

有一天,米勒照例到墳前供花的時候,凱露琳小姐忽然也到了墓地裏,要把這和諧的協定取消。她是早就躲在墻邊焦急地等候著的,臉色蒼白,神情煩亂。

“米勒,”她說,“來這裏!我要說的話不知怎樣對你說才好,我簡直快要死了。”

“那我真為你難過呢,小姐。”米勒迷惘地回答著。

“把那戒指給我!”凱露琳小姐說著,一把拉了米勒的左手,米勒趕快把手掙脫。

“我說,把它給我!”凱露琳小姐有點強暴地又說了一遍:“呵——你不知道我要它的緣故,我現在又陷進一種不曾想到的困難裏了!”她湊近那女孩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呵,小姐!”那大為震驚的米勒說:“你要怎麽辦呢?”

“你必須再去對大家說,你過去的招認是撒謊,造謠,該死的罪惡,那是我為了掩護自己叫你做的。在巴茲城和他結婚的是我。簡單一句話,就是我們必須把真相說出來,否則,我要完了——身心名譽——永遠完了!”

但是無論多麽心軟的女人,她的隨和也是有限度的。這時候的米勒,已經養成了自己是屬於那青年的觀念,她已經名正言順地使用著他的姓,已經各方面都把他當作丈夫,把他當作丈夫在夢著,把他當作丈夫在談著,她絕不能因為這一時的強暴命令就放棄了他。

“不成,不成,”她不顧一切地說:“我不能,我不願——意一—放棄他!小姐,他活著的時候,你搶去了他,等他死了才還給我。現在我將永遠保住他!我是他真正的妻子,比你更真些,因為我愛他,我為他悲傷,我使用著他的姓,小姐,你一樣也沒有做!”

“我是愛他的!”凱露琳小姐眼裏冒著火喊道;“我是他最親近的,絕不能讓他屬於你這樣的人!他是我就要出生的孩子的父親,我怎能不要他?我必須要回他來!米勒!你這個不講理的東西,你就不能為我想想。可憐可憐我這困難的處境嗎?啊,這種魯莽—一簡直是女人的毀滅!為什麽我當初竟沒想到,再等一等呢!來,把我給你的一切東西都還給我,你要幫我說明事情的真相!”

“絕對不成,絕對不成!”米勒沈痛地堅持著:“你看看這墳上的石碑!看看我身上的喪服和黑紗——和這戒指!聽聽別人對我的稱呼!像你一樣,我也有我的人格!既然已經宣布了我的愛,說我是他的,用了他的姓,追悼著他的死,怎能又來說不是?我絕不能忍受這種羞辱!小姐,我會發誓戰勝你,而別人—定會相信我的!我的情形是比較可信,你的倒有點像假的。不過,小姐,請不要逼著我那樣做吧!請可憐可憐我讓我保佑他吧!”

這位可憐的寡婦,對於那實在是個大恥辱的提議,表現得那麽痛苦,使凱露琳小姐不由得也忘了自己的情形,而有點憐憫起她來。

“是的,我了解你的情況,”她回答說:“但你也要想想我的!我怎麽辦呢?沒有你的幫助,我想避免羞辱是不可能的,雖然那結婚登記簿上是我簽的名,但社會上對於愛情的謠言,是不理事實的。”

不一會,這兩個可憐的女人,像以往每次感到的親密那樣,就是現在也覺得只有團結才是最大的力量,於是,又一同平靜地商量起來。她們討論的結果,是彼此照常各自回家去。凱露琳小姐回家後,當天晚上便對她母親招認了那秘密的婚事,別人誰都不知道。過了不久,她們母女二人便到倫敦去了,隨後米勒也去了,但別人都以為她靠了伯爵夫人和小姐的資助,到北方的海濱去療養身體去的。

第二年春天,寡婦米勒抱著一個嬰兒回家來了,這時伯爵夫人和小姐在外國旅行,直到秋末才回來,為了凱露琳小姐和她母親的慈善捐助,米勒和她的孩子已離開她父親的家,住在幾裏外一所自己的小屋子裏,生活得相當舒服。

二三年後,凱露琳小姐嫁了一位貴族——司東亥侯爵一一年紀比她大很多,是早就在愛著她的。他並不很富,但他們在一起過了很多年的平靜生活,只是沒有孩子。這時米勒的那個男孩子(別人這樣承認著,米勒也這樣自認著)已經長大了,並且長得非常好,她是那麽愛護著他,同時從他那裏也得到了應得的親昵,並且在他的身上,她一天一天發現著那獲得她的少女之心而把它帶到墳裏去的那人的相貌。

她在那有限的經濟狀況下,盡可能地使他去受教育,而從前的凱露琳小姐現在的司東亥侯爵夫人,似乎漸漸地淡忘了他們,生活費的供給從來沒有增加過。米勒對那孩子的前途抱著無窮的希望,省吃儉用地送他進了當地的學校,他二十歲的時候,加入了騎兵團,並且決心要把那作為他的職業,而不是為了作個閑散的遊蕩者。他那特殊的學識,健壯的體格,英勇的行為,使他很快地便得到升遷,因為當時國家正有—次對外的戰役,這使他的地位更高了。戰事結束,他又回到英國的時候,已經成了騎兵團長,並且不久又升為將官,雖然還是那麽年輕的一個青年。

他的母親——他的生母司東亥侯爵夫人——聽到他這些成功的消息,忽然觸醒了母性的本能,心裏充滿了驕傲。她已變得對這位成功的軍人兒子非常發生興趣,年紀越大越想再見見他,尤其是當侯爵去世後,她成了無兒無女的孤孀時。她是否應該在熱情的驅使下去見他呢?這很難說,但是有一天,她坐著敞篷車在城外走,正好遇到車隊的行列在她車邊經過,從和她第一位丈夫面貌相像中,她在騎馬的軍官裏面認出了她的兒子。他的影像深深觸動了那壓抑了多年的母性的感情,她煩亂地自問著當初怎麽竟會那樣地丟棄了他呢?如果她對於愛情夠勇敢的話,應該承認那第一次的婚姻,把他作為自己的兒子就好了!比起有這樣一個高貴兒子的愛情和保護,現在有的這些珍貴珠寶,又算得了什麽呢?種種悲傷的回憶,在刺痛著這位憂郁孤寂的貴婦的心。現在她懊悔為了虛榮不曾承認她那第一位丈夫,比當初懊悔輕率地嫁了他更來得厲害。

她渴望得到她的兒子,渴望得那麽厲害,最後簡直覺得如果不宣布自己是他的母親,便無法活下去了。不管後果怎樣,她一定要這樣去做,雖然有點遲了,但她還足要使他離開那個女人,因為那個女人,代替了她的位置,作了她唯一的兒子的母親,她已在懷恨著她了。她很有把握地覺得她的兒子,能由一個鄉下女人換一位貴婦作母親,一定是只有大大高興的。現在,因為她已成為寡婦,可以任意行動,不會再有人追問,第二天她便出發到米勒—直穿著黑衫住在那裏的那個小城去了。

“他是我的兒子,”侯爵夫人到了那小房子裏一見到米勒便說:“你必須還給我,我現在的地位已不必管社會的議論了。我想他會常常來看你吧?”

“自從他打仗回來以後,每個月都來看我一次。有時他會住兩三天,帶我出去到各處遊覽呢!”她非常得意地說。

“好,現在你應該放棄他了,”侯爵夫人冷冷地說:“這對你也沒有什麽不好——你什麽時候願意看,就來看他,我就要宣布我的第一次婚事,要他去同我一起生活了。”

“太太,你忘記這事是有關兩個人的了。不只我,還有他。”

“這容易辦得到。你不至於以為他會不……”為了不願比較她們的地位太傷米勒的自尊心,她又改口說“她是我的骨肉,不是你的。”

“骨肉算不了什麽!”米勒以一個村婦在一位貴夫人面前所能表示的憤怒,漲紅了臉說:“不過,我願意把這件事交給他,由他自己來決定。”

“我希望的就是這個,”侯爵夫人說,“你要叫他回來,讓我在這裏和他見面。”

信寫去了,他們來見面了。他聽說他的生母是侯爵夫人並不驚訝,因為多少年來,他就聽說他的出生是有點神秘的,等到把選擇一個母親的問題提出來時,他的回答簡直把她嚇呆;了。他說:“不成,太太,我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仍願維持原狀,因為我在弱小無助時,你並不關心我。”說完後,他親切地吻了米勒一下。

這時候侯爵夫人的痛苦實在令人可憐。“吻我一下!”她在嗚咽中說:“你不能一—也一—愛——我嗎?”

“不能,太太。如果非要我說不可,那我就說吧,你看不起我那忠厚誠實的不幸父親,所以我也看不起你。”

她不能說動他,那位痛苦的女人最後喘息著說:“你不能……呵,你不能給我一吻……像你剛才給她那樣的一吻嗎?這不算苛求吧——這就是我所要求的—切——一切!”

“當然可以。”他回答說。

於是,他冷冷地吻了她一下,這痛苦的一幕便結束了。這一天在不幸的侯爵夫人,好像是死亡的開始。他對她的否認,對於她那渴望的心好像火上加油似的,使她更焦灼地想得到他的愛了。究竟過了多久她才死的,我記不清了,總之是不長久的時候。痛苦是比毒蛇的齒更厲害,很快地便把她的心咬碎。後來,她已不管社會的議論和批評,把她的故事全說出來了。當那被歡迎的末日到來的時候,她不肯接受宗教的安慰。而能概括地說出她臨終情形最確實的話語,那就是:“她的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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