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這次打醬油打了整整四十年!”

 

J先生對那些大陸來台灣的老兵還是充滿同情的,他說起他們村的老劉的故事。他們那裏有一個賣湯面的老頭。老劉是從大陸來的老兵,始終沒有成家,在台灣生活了四十年,整整寫了四十年日記,這些日記本加起來有幾十本之多,他死後,大家翻閱他寫的日記,居然發現,其中幾乎每一頁都有被淚水染濕的痕印!他說,其實在台灣最悲慘的是那些老兵,他們大多還是被拉夫拉來的。我問J先生,那些日記哪裏去了?如果能出版,那將是多麽珍貴的歷史資料,對於了解這些老兵心理與精神世界,對於了解國民黨時期的軍隊生活與社會變化該多有價值!然而,J先生告訴我,當時這位老兵的朋友在這位老兵的葬禮結束後,把這些日記都燒掉了。他們的想法是,讓這些日記隨主人上西天去吧,他肯定在西天還要翻閱這些日記的。當時誰也沒有想到把這些日記留下來,我嘆息了好久。

他還告訴我另一個流傳甚廣的老兵的故事,這位老兵當年在大陸只有十七歲,媽媽讓他出門買醬油。剛一上街就被抓壯丁抓走了,從此就再也回不來,到四十年以後,台灣終於開放大陸籍老兵回鄉探親,這位已經兩鬢蒼白的老兵終於回到家鄉,見到了年邁的老母親,他當時跪下來,只說了一句,媽媽,我上街打醬油,打了整整四十年!J先生說,這些老兵的悲劇在於,他們連選擇回鄉的權利也沒有!

當然,台灣現在經濟上發達了,台灣老兵還是在經濟方面受到一些照顧,他們可以每月至少獲得一萬三千台幣(合三千多元人民幣)的津貼補助,如果是軍官,津貼還要高許多。他們的遺孀也可以終生享受老兵生前所領取的原津貼的一半。(我此時想起了前些年報紙上曾披露過的一件事:一位抗越自衛戰爭中犧牲的烈士母親由於家裏窮,把犧牲了的兒子的烈士證書以二十元人民幣賣給別人,以此來補貼家用。烈士每個月的撫恤金被當地不法官員侵吞的事時有發生。對比之下,台灣這樣的做法還是不錯的。)當然我們大陸經濟發展還不足以提供令人滿意的憮恤金,但對自己的軍人在精神上的關心與感恩心卻是不應該少的。

J先生還說,當年國民黨政府為了反攻大陸,預先告示,一旦反攻大陸成功,每個軍人都可以回家鄉授予良田,這些老兵還保留著“授田證”,這些“授田證”倒也並沒有變成廢紙,後來台灣當局以二十萬至五十萬的折價,把“授田證”折成現錢返回給老兵,算是沒有違背當年的承諾。

台灣當局對農民的補貼照顧,也是給人印象頗深的,每個老農民六十五歲可以領取4000元生活補貼。山地土著居民從55歲起,則高到五千(國民黨執政時對占人口約3%的高山族居民的這些德政,也使高山族在歷次總統選舉中成為鐵桿的泛藍支持者。)據J先生說,如果經濟發展得好,再過幾屆政府,全台灣居民都可望獲得每個月8000台幣左右的生活養老金。(作者按:現在看來,台灣經濟連續多年不景氣,要實現這一願景的難度可就大了。)J先生說,台灣某種意義上已經開始實現社會主義的一些做法。台灣農民根本不用交稅。農民現在看病不用交費。一切由政府包下來。新竹地區由於經濟基礎好,當地農民已經可以每月獲得額外的3000元,合計達每個農民每月可得7000元退休養老金了。

出門後,我說我想順路參觀一下附近的“榮民之家”。 所謂的榮民之家,就是台灣當局專門為安置退休老兵而建的養老院。L先生說,凡是一個城鎮最好的地方,肯定就是榮民之家。我終於看到了一個大門坊,我們的小車在這個“榮民之家”的大院裏繞了一圈。這所養老院環境確實相當優美,園中綠樹成蔭,有湖有山,設施也很齊全,與公園差不多。可以看到老人在其中或散步,或坐著下棋聊天。然而,我卻油然產生一種憐憫之情。此情此景,總令人感到有一種辛酸之感。他們的表情是麻木的,總好像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隔世之感。這是一種很難用語言表達的感受。他們與常人看上去似乎總有什麽不同。雖然,他們吃住全部免費,每月一萬三千元至數萬元的津貼只是他們的零用錢。

小車開出了榮民之家後,L先生指著那些看上去像小旅館的房子說,那裏實際上就是變相的妓院。門口坐著一些穿著入時的女子,她們很註意地望著我們,那種眼神如同做生意的人註意顧客一樣。其中一位沖著我們說,“裏面有年輕的”。我們一聽都笑起來了。台灣當局雖然禁止娼妓,但對於開設在老兵居住區附近的妓院還是張一只眼閉一只眼。嫖妓費大約五百元新台幣,相當於人民幣125元。

這些對榮民的優撫舉措大多是李登輝當“總統”時定下來的。考慮到這些老兵對台灣的貢獻,考慮到他們多年從軍,已經失去經濟上謀生的技能與知識能力,如果不能妥善地解決他們的生活問題,就肯定會鬧事,而且會鬧得不可開交,造成嚴重的社會問題,這些弱勢群體之所以沒有成為流離失所絕望階級,應該與當局的未雨綢繆的主動行動有關。當然沒有一定的經濟發展作為基礎也是做不成此事的。

 

穿行在台南荒野的墓地裏

 

參觀了老兵的榮民之家以後,J先生考慮了一下說,“盡管天色已晚,我還是要帶你去看山地的原住民村落。如果不帶你去,我就沒有盡地主之誼。你們大陸來的人很少有機會看到他們現在的生活。”於是,他駕駛著那輛破舊轎車,一路顛簸著,向屏東郊野的山區開去,直奔我們大陸人所說的高山族生活區。

此時夜色漸漸降臨。車子在小路上蛇行,兩旁長滿一公尺高的野草。我們借著微弱的白光,看到路兩邊有一些荒墳。他說這裏安葬的大多數是當地的大陸老兵。我特地請他把車停下來,讓我這個大陸人下車看一下。他在車上等我。我借著微弱的白光,首先見到的是一位河南籍的老兵墓碑,墓碑頂端嵌著的那張瓷質的墓主相片,在夜色中已經無法辨認清楚了。這時我心裏突然產生一種悲涼之感。我想在夜色中拍一張相片作為紀念,這時J先生在車上突然高喊起來:“蕭教授,別拍了!快上車吧。”話中似乎帶了些許命令的口氣,我不明情由,勉強上了車,他在車上才對我解釋說,我們這裏的人很相信死人是有靈魂的,你拍了照,會很不吉利的。我問為什麽,他說,“過去就有過這樣的事,有人拍了墳墓的照片,夢裏會有許多老兵來找你,要你帶信回家,白天還會出一些你想也想不到的事。那麽多孤魂不能回家,他們的靈魂會讓家鄉來的人把他的消息帶回家去。你會有許多不明不白的怪事纏身。”

我雖然自認為是個無神論者,但在這個黑夜裏的荒山野地的環境裏,那一米多高的野草中穿行的小車裏,卻平增了一種神秘感。使人不禁半信半疑起來。

一路上我們還在另一處當地人的墓地停了下來。台南農村的殯葬傳統的保留,遠比大陸要完整得多。那些荒野中的墓碑特別有意思,橫寫的大字是祖籍,如“武威李氏”,“隴西張氏”,“蘭陵蕭氏”,等等,“考”,“妣”,“顯”,一大堆只有在古文中見到的用辭在小小的墓碑上刻得一應皆全。充滿一種古味。我突然想到了一周以前在台北時,老朋友高華對我說的話,他說,有位台灣老教授告訴他,你要找南宋以後中國風俗文化的遺存,最好的辦法就是到台南農村裏去,那裏現實生活中可以找到許多非常古老的東西。老高還給我講了一個好笑的事:南台灣的農民十分質樸,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大陸來客。八十年代中期,當他們第一次在台南家中迎來了來自大陸的客人,就會對鄰居說,“我們家來了一個共匪,這個共匪可好呢。”這實在是因為,在台灣當時的語境裏,他們真不知道除“共匪”外,大陸人還有什麽其他稱呼。

說真的,坐在汽車裏,在屏東的農村野外荒草間穿行,而你剛才見到的除了充滿古意的墓碑。那無意中鉆入頭腦中的“顯考”,你會突然產生一種時光倒錯之感,那真是有了回到南宋時代的感覺。台灣沒有經歷過五四運動,甲午戰爭以後,這裏就是日本人的殖民地,日本自己的文化都是來自唐宋以後的中國,所以,在日據時期,或我們說的日本殖民地時期,日本人對於中國傳統倒是沒有什麽不敬。於是這種古風就自然保留下來了。到了國民黨政權遷移到了台灣,台灣當局對於保持國粹也頗為積極,再加上台灣進行的是和平土改,沒有把地主斬盡殺絕,當地的傳統士紳文化與民俗都沒有受到“現代性”的沖擊。有人說,“台南比中國大陸還要像中國”。這話看來說得也不無道理。

開了大約一個半小時,才開到山上,這裏,天已經完全黑了。那山坡小路的兩側一排一排的均是小平房,那就是當地排灣族原住民家。小平房裏透出電燈光,可以看到房間裏的居民,以及路上的行人的穿著,已與漢人無異,這裏的人看上去神情特別悠閑自在。排灣族是高山族的一種,這一民族被荷蘭人從山裏趕到平原定居,後來又回到了山地,在國民黨當政時期,他們確實享受到台灣當局很優厚的津貼,包括考大學加分,每月的少數民族生活津貼比漢族退休農民的津貼還要高,還擁有大批的山林土地。正因為如此,占台灣人口不過百分之三的原住民,對國民黨是頗有好感的,正因為如此,他們在選總統時,一般都是把票投給國民黨,也許是以此來表達他們對當年國民黨當政的一種回報,一番謝意。但他們人數只占3%,在選戰中起不了什麽作用。四九年前後從大陸來的外省籍人士及其後代,約12%,這兩個數字加在一起才只占總人口的15%左右。這是國民黨在選戰中的軟肋所在。

排灣族大都信基督教長老會。我們信步走進一家小型教堂,那教堂就像一個大教室那麽大。教堂裏面燈光通明,卻沒有一個人。J先生指給我看那講經台上的一本厚厚的書。其中沒有一個字能看得懂。原來,那是一部用羅馬字母拼寫的排灣語的《聖經》。排灣族是一個沒有自己文字的山地民族,西方來的天主教傳教士們,為了傳布福音的需要,把大部的《聖經》翻譯成排灣語,並用拉丁字母把排灣語的聖經拼寫出來,於是就成為這樣一本我們誰也讀不懂的天書。當天主教傳教士們這樣做時,他們卻無意中完成了一件文化上的豐功偉績:正是依靠這種羅馬文字記錄,排灣語卻有幸保留至今,避免了死亡的命運。眾所周知,文字的死亡則意味著一個民族不可避免的消失。

J先生說,其實台灣南部文化更多的是繼承了大陸楚蠻文化的傳統。信神祀鬼的風氣特別濃重。這裏的人很信這些東西。包括J先生,在上山以前,他還熱情地帶我去見屏東當地一位扶乩師,說那個大師對你的過去與未來,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他會告訴你自己小時候發生的事,能準確地說出你的家庭情況,讓你不得不服。可惜那位大師去鄰縣還沒有返回,使我失去了體驗與領教台南神秘文化的一次難得機會。

南部台灣人在文化上與儒家的信鬼神而遠之的觀念相距甚遠,不過,台灣所有的神祗都是來自大陸,大陸文化的所有一切都深深地滲透於台灣文化與精神生活之中,這一點正好說明台獨人士要脫中國化是多麽地令人不可理解。

 

第五天 晴 台南的農村的中產階級如何發展起來的 

 

從高山族居地返回的晚上,我就睡在J先生家裏,今天早上,參觀J先生自己的養豬場,J先生家養了那麽多的豬,卻只有連他本人在內的三個人,養豬場全部自動化。黑色的豬個個壯實無比。特別令人稱奇的是,二千頭豬集中於此,卻並沒有什麽臭味撲鼻而來。J先生解釋說,這是因為他的一位好友在臨終前告訴他一個中草藥秘方,豬吃了後就不會有什麽臭味了。

第二天上午。J先生繼續帶我參觀他們村的幾戶人家,先是去農會理事G先生家。那裏還有幾位農民等著我們。據他們告訴我,台灣的養豬業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可惜他們到大陸卻大多虧本而歸。我對此頗感吃驚。再三問他們情況是不是這樣,他們說,台灣中小企業在大陸投資辦廠,成功者只有十分之一二,等待機會的十之三,其余的都屬於失敗者,原因是多方面的,例如,信息不靈通,不會處理與當地政府的關系,除了生產環節與管理技術方面,台灣人比較內行,然而,在銷售、流通、經營等環節,在大陸經營養豬業的台胞卻並沒有優勢。我追問,既然如此,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要到大陸去投資呢?他們說,台南人從祖宗那裏就遺傳來了冒險性格,既然如此,如果情況屬實,這中間的原因,實在值得我們深思。這種情況之造成有多種原因,一是台灣中小企業的技術含量並不高,容易被仿效而形成本地的競爭對手,而對方卻有諸多優勢,如當地的人脈關系,社會資源網,等等,一旦學到技術就成為競爭對手。這種情況在台灣學日本時也出現過。二是我們大陸的法制不健全,某些地方官員先是千方百計讓你投資,一旦你開始賺錢,就用各種方法巧取豪奪。使你進退兩難,投訴無門。官員們常常是貪得無厭。據此地農民告訴我,他們中好多人是血本無歸。如果法制能真正健全起來,兩岸真正在經濟上不可分離,使台灣南方農民真正嘗到與大陸合作的好處,那對於兩岸統一才是大好事。

下午二點後訪問水果專業戶曾先生,曾家是典型的從傳統農戶而發家致富者。他們三代以前很窮,父親當學徒,八個月就自立,正好農業發展,農民需要小家具,他就制造小家具發了點小財,然後又購地種水果。幾個子女後來都讀了大學,其中還有兩個MBA,他們已經購了奔馳轎車,出門後,我還由他的女兒曾教授陪著去附近的宗族祠堂去看看,深感到台灣對中國傳統家族制度的保留,達到大陸難以想象的地步,朱家是該村的小姓,後來發達了,族裏各家出資建造了大祠堂。這成為該姓凝聚的中心。

南部台灣如何從小農社會發展起來?今天訪問的兩家人家可以具體地告訴我有關情況。

台灣大多數中小企業是小農艱苦創業的結果,這種情況下,他們的子女耳濡目染,從而使家風得以流傳下來,他們做事都十分謹慎小心,從小絕不亂用錢,做任何事都精打細算。我從上午參觀的螺絲廠老板李先生的兒子身上看到這一點。他大學畢業後回家幫助父親繼承家業,他們家生產的螺絲遠銷世界各地,日本、加拿大居多,所接的定單,根本吃不完。他們的螺絲技術含量很高。用了三十來個工人,機器全部自動化。廠房不大,但是全新的,效率極高。這使我想起了我們大陸一些速成的暴發戶企業主,由於是錢權交易而大發其財,來得容易,揮霍得又厲害。他們的第二代有的已經長大成人,他們無法從自己的先輩身上學到什麽可以繼承的東西。第二代腐敗墮落更嚴重,這樣的對比實在是令人擔心。

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問曾教授,台灣民主化實現以後,對於社會有什麽積極與消極的影響。曾教授說得很簡潔:民主化以前,台南的官僚作風很重,民主化以後,政府對老百姓的態度好得多了,只要去政府辦事,公務員就會很熱情地沏茶倒水。做事也不敢拖拉。一有告訴(即投訴)就會很快處理。當官的為了爭取本地老百姓的支持,可以說在待人接物,滿足人民的需要方面,盡了很大的力。但民主化也帶來了一些問題,那就是政客在競爭中無所不用其極,中傷、拉攏,電視上造勢,什麽都使了出來,弄得社會沸沸揚揚。精力也大都放在如何對付競爭對手方面。真正的經濟發展往往考慮不到。不過,過了競選期,情況就會恢覆相對正常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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