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建德:互文性、信仰及其他 上

——讀大江健三郎《別了!我的書》

 互文性可以理解為作品之間的對話,古人、今人與來者的對話。它不是遠離人間煙火的一張強權之網或純語言七寶樓台,反之,它建基於具體的社會文化背景之上,因此既有歷史的維度,又不乏作者個人的主體特色。大江健三郎的新作《別了!我的書》(2005年)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作者早年就讀於東京大學法文系,他的小說創作深受歐美文學的影響,往往有互文性的特征。但是大江在自己與外國作家、作品的對話中又保持了一種可貴的獨立性。



假如《愁容童子》(2002年)是大江與西班牙小說家塞萬提斯的對話,那麽它的續篇《別了!我的書》是作者與英國詩人托•斯•艾略特的對話。後者的故事情節始終與主人公閱讀艾略特詩作《小老頭》和《四個四重奏》的經歷、感受交織在一起。

 《別了!我的書》中的主人公長江古義人是一位有成就的大作家,可以被認為是作者大江的化身。互文性是他有意追求的寫作特色。他曾經這樣說:“早在我剛開始寫作那陣子曾有一位前輩鞭策我,‘要寫互文性小說’。目前,我要解讀出那些正是互文性小說要素的、包括人事在內的所有一切的、微小的、甚至有些奇態的‘征候’,並將其記述下來。”此前古義(在小說中與“古義人”通用)告訴他兒時的朋友、也是他的“另一個自我”椿繁(也稱繁),他要寫一部“非同尋常的大厚書”,其整體內容可用“征候”一詞概括。繁聽到這詞後問:“choko?是自傳嗎?”譯者在此加了一條註釋,指出日語中“征候”和“長江”是同音異義詞,都發音為“choko”(275)。古義沒有給予直接的回答。他自己的名字“古義人”在日文中發音為“cogito”,即笛卡兒名言“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中的“我思”。這時他又思考起來:“剛才所說的“征候”,首先就是sign,叫作表現、標志、征候……然後則是indication,好像也可以理解為行情、證據、疾病的癥狀等語義……也可以理解為symptom,作為預兆和標志,用於不希望出現的負面事態”(276)。也許小說既帶有自傳的成分,又是對“負面事態”的預警。敘事者古義要以自己的經歷來提醒世人,國際上某些事態是不祥前兆,它們似乎指向“一條無可挽救的、不能返回的、通往毀滅方向的道路”(276)。古義信奉存在主義的“介入”之說,他個人的生活軌跡始終離不開戰後日本政治乃至世界的歷史進程。

 小說終章的題目就叫“征候”,可見“征候”或“長江”確實在作者構思作品時占有主導地位。該詞很可能來自古義一直在讀的艾略特的早期詩作《小老頭》第17行——“征候現在被人看作奇跡。‘顯個征候給我們看看!’”在原文中,“征候”一詞用的是“sign”。“顯個征候給我們看看!”是不信耶穌的法利賽人的叫喊,他們要耶穌施神跡以顯示自己的神性,耶穌回答說:“一個邪惡淫亂的世代求著神跡。”④在小說中,“征候”既是以戰爭為基礎的世界新格局裏的亂象,也是一次爆炸事件,它不妨理解為古義和他的同伴們發出的警示。

 古義數十年前就在東京附近的北輕井澤買下一塊林中空地,並請繁設計、建造了一幢房屋,取名“小老頭之家”。古義在獲得一項世界文學大獎後,又在“小老頭之家”旁另建新宅。繁在美國聖地亞哥大學建築系執教,因厭倦於“9•11”以後美國的一系列黷武政策回到日本,同行的有學生弗拉基米爾和清清,他們分別來自俄羅斯和中國山東的高密。繁想買下古義的地皮和房屋,作為他和一些年輕朋友在日本的活動基地。為了搶得重組世界秩序的先機,他們在秘密組織“日內瓦”的指揮下準備炸毀東京某一超高層建築,實施所謂的“大決戰”。照一般理解,這是一夥恐怖分子,但是作者非但沒有把他們寫成異類,反而突出了他們正常、人性的一面。古義幾十年來反對日美安全同盟和不義戰爭,他傾聽了繁等人意圖制造這一事件的緣由,感到自己的另一個自我(“有著怪異之處的年輕家夥”)把他往那方向推去:“說實在的,關於繁今後要幹的事,我不認為自己會采取不同的態度”(184)。古義並不希望這次爆破造成巨大的人員傷亡,他把自己心愛的“小老頭之家”貢獻了出來,並要以這一爆炸作為“征候”,向有組織的國家恐怖主義發出抗議之聲。“小老頭之家”是古義人生經歷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徹底毀滅預示了古義絕望中的決心。在三島由紀夫小說《金閣寺》(1956年)中,年輕和尚溝口有自卑情結,他焚毀永恒之美的象征金閣寺,想以此變卑劣為勇氣,化缺德為熱能;古義貢獻自己的居所純粹是出於社會責任感。但是繁想在炸毀房子前去警察局作一番說明,掩蓋政治抗議的意圖。他的兩位技術人員大武和小武提前實施爆破,拍攝了整個過程(小武因此喪身)並留給媒體一份聲明,宣布要以此來推廣繁發明的“unbuild/進行破壞”的理論與技法,從而使“自由的個人團體”能夠對抗“現代世界的巨大暴力構造”(259)。事發後古義的態度曖昧不明。

 從古義的自述中讀者得悉,他早在19歲時就在大學學生會的書店購得深瀨基寬翻譯的《艾略特詩選》,這是英日對照版,附有解說,是古義常讀之書。詩選中的《小老頭》一詩深得古義喜愛,購書十年後他寫過題為“‘小老頭’之家”的文章,後又以此作為自己別業的名字。在小說第一部第一章,年屆七十的古義請中國姑娘清清朗誦《小老頭》,清清說,詩歌開首部分素描的老人簡直就是古義:“這就是我,無雨月份裏一個老頭兒,/讓那小童念書給我聽,企盼著天降甘霖。”清清所言恰是古義心裏所想。古義和艾略特一樣,年輕時就以“小老頭”自況(18-19)。但是,《小老頭》的創作受19世紀英國宗教思想家紐曼啟發,也有宗教的維度,甚至可以被解讀為一首上下求索信仰的詩歌,“風口裏一個遲鈍的腦瓜”所揭示的是現代城市生活中某種致命的欠缺。

 我們再來看一個在艾略特影響下同音異義詞的用法。古義因頭部受傷住院治療,出院回家那天,他在書房床上小憩後站起來走向書庫,感到一陣眼花,他站立不動,品味著眼花這個詞的語義。“迄今為止,古義一直把眼花這個詞匯解釋為眩暈,大多以目眩或耀眼為主。可古義現在感覺到的則是黑暗。”譯者在此加了一條註釋,說明日文“眼花”與“黑暗”發音都是“kurawu”。大江緊接著寫道:“在這一片漆黑中,他一動不動地站立著。然後,他只取過一本書,便重又回到床上”(26)。這本書就是淺綠布面的深瀨基寬的艾略特譯本。在這一場合,“眼花”、“目眩或耀眼”與“黑暗”是糾纏在一起的。這一聯想也可能由閱讀艾略特而生發。在小說第183頁,古義引用了《四個四重奏》之二“東庫克”第三部分的頭兩行:

 啊黑暗黑暗黑暗。人們全都去往黑暗之中,

 那個空空如野的星辰的空間,空曠前往空曠

 第一行詩的前半部分借自彌爾頓的《力士參孫》第80行至82行。原詩寫的是古猶太人領袖參孫被非利士人剜目,面對正午的黑暗:

 啊黑暗,黑暗,黑暗,在眩目的正午

 無法挽回的黑暗,沒有一絲白晝的希望

 全部黑暗的日食!

 一般艾略特詩歌的註釋本都會引用彌爾頓的這幾行詩供讀者參考。“眩目”一詞原文用的是“blaze”。大江讀到這一出處時會想到,“眩目”與“黑暗”在日文中發音相同,真是巧合。小說中有關古義站起來感到眩暈的文字不是單純的語言遊戲,知道力士參孫典故的讀者會細品它們微妙的潛台詞。古義多次流露出悲哀,他幾乎像參孫一樣面對巨大的黑暗,但是身體虛弱,難有作為。力大無比的參孫不堪忍受勝利者的羞辱,抱住大廳的柱石,發力搖撼,柱石斷裂,房頂崩塌,他與以色列的敵人同歸於盡。參孫的勇敢自殺為他贏得猶太民族的敬仰,古義的出路又在何方呢?



當我們關註作者如何引用艾略特的時候,我們還必須考慮什麽沒有被引用。沒有出現的詩行對我們討論這部小說的互文性以及背後的文化差異恐怕同樣重要。大江一方面深深為艾略特的詩作所吸引,一方面又對艾略特的某些傾向有所防範、戒懼,因此小說的互文性還體現了作者主動的選擇和覆雜的意圖。緊隨前面所引的“黑暗”詩行的是艾略特作為一位基督教徒發出的肯定之聲。大江有意與表示宗教信仰的文字保持距離,小心規避了以下兩行詩。尊貴顯赫的人物都進入黑暗,但是:


 我對我的靈魂說,靜下來,讓黑暗降臨在你的身上

 這準是上帝的黑暗⑦(the darkness of God)。(第12行至13行)


 “黑暗”轉化為信仰,不幸轉化為幸福的前兆。上帝的“黑暗”指的是一個深遠莫測的世界,神聖而又神秘,常人無法憑世俗的經驗來想象或理解,因而又是黑暗的。但是這種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的宗教歸屬感並不屬於大江。在“東庫克”這一部分第23行至25行,艾略特重覆了“我對我的靈魂說”。大江在第184頁先引英文,再引日文,在此我們只用中文譯文:


 我對自己的靈魂說,靜下來,不懷希望地等待,

 因為希望經常是對錯誤事物的希望;不懷愛地等待,

 因為愛經常是對錯誤事物的愛;


在古義人看來,不帶希望與愛意的等待也適合他的情形,即所謂“始自於絕望的希望”(大江2006年來華訪問時所作演講的題目)。艾略特表達的則是一種宗教的等待,滌蕩了雜念的等待,不求個人欲念滿足的謙卑、溫順的等待。艾略特隨後要重點表達的卻被大江有意略去:


 還有信仰

 但信仰、希望和愛都在等待之中。

 不加思想地等待,因為你沒準備好怎樣思想:


所以黑暗將是光明,靜止將是舞蹈。(裘小龍譯198) 當艾略特作品裏出現謙卑肯定的聲音時,大江總會小心地回避。他並沒有在艾略特的皈依裏發現一種能幫助他在全然不同的語境裏取得信念的力量,更何況“上帝”之類的語言已被“十字軍鬥士”濫用。

這種警覺的回避在書中多處可見。《別了!我的書》是大江與艾略特的對話,全書三部分的篇名和卷首引言都來自艾略特的作品。第一部篇名“寧願聽到老人的愚行”來自“東庫克”的第二部分——


 我已不願再聽

 老人的智慧,而寧願聽到老人的愚行,

 他們對不安和狂亂的恐懼,(第43行至45行前半部分)


這幾行詩也是第一部分的卷首引語。在小說第181頁至182頁,大江又一次引述了這些詩句以及第45行的後半部分和第46行:


 他們厭惡被纏住的那種恐懼

 他們懼怕屬於另一人,屬於其他人,屬於上帝。


艾略特筆下有待克服的心境卻被大江用來當成貼切的自我寫照。中文“被纏住”在原詩裏是用名詞“possession”來表達的,意指處於某種完全被支配的狀態。因此這些詩句可以理解為老人過分看重獨立自主,實際上,要求不受羈絆的願望已成為一種恐懼,在這恐懼心理的支配下老人不得安寧,遲遲不能做出歸主的決斷。艾略特要以謙卑的睿智來醫治老人的愚行和恐懼,下面是兩行未被引用的詩句(原文第47行和48行):


 我們惟一能希望獲得的睿智

 是謙卑的睿智:謙卑是永無止境的。


有了“謙卑”(原文“humility”)就不會懼怕“屬於上帝”(“被纏住”),同時信主又使它永無止境。這種恬淡和充實的平靜是古義不斷憤怒責問的靈魂所不能而且可能也會拒絕達到的境界。古義曾引用《小老頭》第33行:“我洞悉這一切,還有什麽理應赦免之物嗎?”(34)⑨這語氣是不妥協的。古義一直到老都無法像艾略特那樣得到靈魂的安慰,他要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吶喊,無法謙卑起來,這兩行詩他當然不願引用。 小說第三部篇名是“我們必須靜靜地、靜靜地開始行動”。在該部卷首和(全書的)結尾,大江兩度引“東庫克”最後(即第五)部分倒數第8行至第6行:


 老人理應成為探險者

 現世之所不是問題

 我們必須靜靜地、靜靜地開始行動 原文是這樣的:

 Old men ought to be explorers

 Here and there does not matter

 We must be still and still moving


 這裏所說的“探險者”並不是指地理意義上的探險者,因此地域無關緊要(“Here and there does not matter”直譯為“哪裏都沒關系”)。艾略特想說的是精神領域的探尋,然後說到辯證的靜中有動(“be still and still moving”)。這一詩句並未結束,在原詩中也不見有“開始行動”的意涵,從字面上看只是“移動”而已。那麽這移動取什麽方向?下面是艾略特給出的答案——它指向一種無所不包的偉大:


 Into another intensity

 For a further union,a deeper communion

 Through the dark cold and the empty desolation,

 The wave cry,the wind cry,the vast waters

 Of the petrel and the porpoise. 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

 進入另一種強度

 為了進一步的結合,更深的溝通

 穿過黑暗的陰冷和空蕩的荒涼,

 波浪呼叫,狂風呼叫,海燕

 和海豚的汪洋。在我的結束是我的開始。


老人要敢於探索,靜中有動地移向“另一種強度”,“為了進一步的結合,更深的溝通”。三個詞(“intensity”、“union”和“communion”)層層推進,宗教的意義十分明顯,最後一詞“communion”更是基督教的常用詞,指聖餐儀式或教徒之間的團契。往這一目標進發,還得勇敢穿過“黑暗的陰冷和空蕩的荒涼”。“海燕”(petrel)一詞有濃郁的宗教暗示,據一種較通俗的說法(見OED,《牛津英語辭典》)由聖彼得的名字演變而來。海燕緊貼海面而飛,仿佛就是聖彼得在耶穌的神助下踏浪而行。聖彼得初次履海,心裏不免有點慌張,風浪一大,身體下沈,只得向耶穌求救。耶穌趕緊施以援手,同時責備他的門徒信仰還不夠堅定:“你這小信的人哪,為什麽疑惑呢?”(《聖經•馬太福音》14:28-31)“海燕”被用來凸現轉意歸主的過程非常貼切,同時又因與“海豚”並列,皈依的含義不是十分直露。這些詩句被作者跳過,說明他有所觸動,故意略去。大江引用了最後一句“在我的結束是我的開始”,但是不帶任何得到救贖後新生的感恩和歡欣。也許作者更多想到的是故鄉四國關於當地森林的傳說。每人都在林中有一棵“自己的樹”,樹的根部是人們降生以前的靈魂的棲息處,人一出生靈魂就離開樹根進入身體,死後靈魂又返回樹根(19)。肉體的生活結束以後就是靈魂在樹根生活的開始。

 老人行動方向無法確定,這是大江的苦惱,也是他的力量。大江無法像艾略特那樣最終有所依憑,而且確信世上的一切都將變好,“烈火與玫瑰化為一體”(《四個四重奏》最後一篇“小吉丁”的結尾)。他也曾為綠葉叢中孩子們的歡笑和水面上奇異的閃光(《四個四重奏》首篇“燒毀的諾頓”第一部分)所吸引,但是這些美好的事物並不是上帝慈惠的體現,它們反而使古義獨自面對大風的怒號和波濤的呼嘯時更覺蒼涼。沒有彼岸,沒有平靜的幸福感,有待進行的將是一場艱苦的“記憶之戰”。雖然半個世紀以來古義的內心時時泛起艾略特的詩行,他又意識到自己另有文化歸屬,負有不同的使命。古義藏有很多法國作家塞利納的作品和研究他的著作,那些圖書是六隅先生(即大江的恩師渡邊一夫)的遺物。他可能更像塞利納在《長夜漫漫的旅程》(1932年)中所描寫的那樣,把目光死死投向自己所處時代的茫茫黑夜:“你必須不含絲毫謊言地說出在這個世界上曾見到過的人類的所有的墮落。然後,你就閉上嘴巴進入墳墓之中。作為人這一生的工作,只要做了這些也就足夠了”(163)。這種語氣不見於艾略特加入英國國教(1927年)後創作的任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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