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一樹山不僅是一個風景,一樹山還是一個故事,現在這個故事的兩位主人翁都已經登場,一位是一樹山的"原主",他是毛裏人。一位是一樹山的"買主"',以坎貝爾爵士為代表的英國人。他們之間為了這座山頭的一草一木,也為新西蘭的土地山山水水,有多少悲喜恩怨,交集縱橫。日月如梭,時光超越。如今面對百年後人,竟然還是遠渡萬裏重洋而來的中國人。他們認同了。他們不再一個將自己看作英國人,一個把自己看作毛利人,水火不容,而一齊認同自己是新西蘭人。他們和解了,放下劍斧,與來自中、韓、日、印度、太平洋島國及所有有緣相聚的人們融樂相處於美麗的新西蘭。

來到奧克蘭,這裏的朋友就推薦我去登一座山。這座山有一個奇異的名字:"一樹山"。沒有上山就產生了好奇。"一樹山"?是不是這座山只長一棵樹?為什麼只有一棵樹,而不是二棵樹、三棵樹或更多的樹?這裏面一定隱包藏著什麼隱秘,讓人去猜測與想像。

 

記得鄰國有一個名勝,為"半棵樹"。那一年太平洋戰爭發生關鍵性的轉折,美軍覆仇的炸彈下餃子一樣從天而降。傾刻間,昔日的繁華地帶陷入了火海,被夷為平地,僅剩一棵樹被彈片削去一半,奄奄一息地站立在瓦礫之中。

枝葉已經焚毀,樹幹已經破碎,幾十年光陰過去,竟然挺了過來。一半活著,逢春抽枝萌芽。一半死了,樹幹中充填著水泥。走近看它,仿佛一個九死一生,僥幸存活的傷者,經歷了一場戰爭,留下了一身傷痕,向遊人哀訴侵略的報應,戰爭的殘酷,同時也顯示一個民族糾錯求生的意志。

從蒼茫的沈思中回過神來,不知不覺我們乘坐的suv已經穩穩停駐在"一樹山"山頂。 展現眼前的是三萬年前火山噴發留下的遺跡,海拔182米 。奧克蘭境內有大小十數座這樣的靜止火山。呈現出巨大的漏鬥般形狀。每個漏鬥的開口都齊刷刷地朝向天空, 活像一個個張開的大口,向著雲天說話。

一樹山堪稱奧克蘭最大的死火山,也是新西蘭最大的毛利人的戰鬥要塞。山上有三個要塞遺址。一樹山的火山口也向著天空,也像一張大口,它會向人們講述什麼樣的故事呢?

如果登上離奧克蘭市中心不遠的伊甸山,可以將這個新西蘭最大城市的全貌盡收眼底,那麼登上一樹山頂,城市郊外的景色一覽無余。

首先進入視野的是樹林與草場,綠茵茵的一大片,向遠處延伸,直到與大海相接。曾在電影《苔絲》裏見到過的那種西洋民居,點綴其間。

走近看,人們可以分辨出這是蘇格蘭式樣的,那是英格蘭式的,通常屋前屋後是草地,白墻紅瓦,與藍天白雲相映。現在從山上往下看,只見星星點點,錯落有致,宛如童話世界。

山上風大,剛才山下熱得不行,拿下帽子煽風。上了山頂,迎著風走,幾乎邁不開腳步。"唉呀,我的帽子",傳來女孩子的尖嗓子。大風把漂亮的涼帽吹落。這座山正好處在面對海峽的風口。

登上山頂,急切要做的一件事當然是尋找那棵樹。山頂有個平台,也就是兩個籃球場那麼大。然而舉目四看,就是找不到那棵揚名天下的"新西蘭第一樹"。除了向導凡是登臨此山者,一概面面相覷,眼神中透出一個個問號。

就在這時,有人在喊:"找到了,找到了!"只見他彎腰細看,面前是有一個好大的樹樁。看來一切有了結論。"一樹山"頂,其實沒有一棵樹。

"這個樹樁不是那棵樹的","山上並非無樹,後來補種了一棵"。山頭上人聲沸騰,眾說紛紜。時間有限,人們無暇去做深入的考證,最後只好不仃地追問:"一樹山",這個"一樹"是啥意思?為什麼大名鼎鼎的一棵樹,結果蒸發消失,"一樹山"變成"無樹山"?

有人說當年歐洲人來到新西蘭,初登山頂,赫然看到一棵古樹參天聳立,枝葉繁茂如華蓋狀,遂將眼前的山頭命名為"One Tree Hill"。其實不然,事情原委還要從頭說起。

 

從今天的視角來看,毛利人與歐洲人都是新西蘭的主人,問題在於誰是新西蘭最早的主人。誰對於新西蘭的土地,包括廣闊的山林田野,也包括綿延的海岸與附屬的水域持有永遠的主權。

歐洲人主動與毛利人簽訂了"懷唐伊條約",根據這個條約,毛利人"先到先占",對他們的土地及森林具有權利。這些條約及所屬的細則白紙黑字,保存到今天。

然而忠厚的毛利人,設有想到在這個條約的後面,還加上一條,那就毛利人,不可以永遠擁有自己的土地,必須把土地出賣給一潑接一波地來到新西蘭的歐洲移民,而當英國女皇須要土地的時候,必須將土地首先賣給英國。

這條規定像一股旋風,席卷新西蘭。後來的歐州人不斷向毛利人提出購地要求。在毛裏人看來,這樣做無異於巧取豪奪,將毛利人的土地權,奪取到歐洲人手中。有一位爵士就是通過拍賣的方法,獲得很多的土地。這座火山,還有山下的大片森林,都由這位爵士買下。

故事的高潮就在這個時候發生。毛利人不甘心就此失去土地,他們熱愛那座高高的山頭,還有山上的一叢綠樹。火山頂上一般鮮見茂林,這幾株樹木,分外珍貴。

嗔怒的目光指向火山,指向山上的一片蒼綠。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有人登上高坡。月兒潛入雲中,四周靜悄悄,傾斜的坡道上移動著黑黝黝的身影,蕨林草叢中目光閃爍,猶似點點飛撲的螢火。一群血氣方剛的毛利青年投入了行動。寧毀於己手,不留給敵人。他們要上山砍樹。

月光下銀斧翻飛,一會兒功夫,山頂大樹棵棵倒伏。一個近似惡作劇的念頭,讓伐樹者留下最後一棵松樹,作為這次"壯舉"的紀念。"一樹山"的名字也從此流播人間。

至於為什麼"一樹山"為什麼變成無樹山,是因為毛利人的想法出現了分歧,覺得留下一棵樹去"紀念"那次伐樹行動,不如把樹砍完,剃個光頭,更加解恨。為此原因,最後一棵樹,不知去向。

這是一個傳說,不可盡信但傳播廣,相信的人也多。人們還說,這個傳說與一場戰爭相關。1845年至1872年,長白雲之鄉,硝煙彌漫,英國殖民者與新西蘭土著毛利人之間劍拔弩張,爆發一系列武裝對抗事件。這在歷史上被稱為新西蘭土地戰爭。

一些毛利人部落反對將土地賣給殖民者,在奧克蘭南部懷卡托地區結成聯盟,成立王國以反抗英國殖民政府。他們在"帕"(Ruapekapeka Pa)這個地方采用塹壕戰術,與英軍對抗。英國政府軍隊用大炮轟擊"帕",自以為勝利,放松警惕。躲在塹壕底下的毛利人出其不意,予以反擊,以致英國軍隊傷亡慘重。

由於交戰雙方軍事及經濟力量懸殊,戰爭以英國殖民政府的勝利而告終。毛利人大片土地被沒收,英國人的土地購買政策得以繼續推行。在此同時,毛利人原始部落結構及生產方式遭遇重創,日趨沒落與瓦解,逐步向現代社會轉進。

 

其實,一樹山的主要景觀並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個塔。一根多棱石柱,下粗上細,成一個巨型錐體直指深藍的天空。這是個紀念碑,紀念著一個人。他的名字叫 John Logan Campbell。中文簡稱坎貝爾爵士 。新西蘭人稱他為"奧克蘭之父",易言之,即山下這偌大奧克蘭市的開拓者。

居然有著這麼大的名頭,本應肅然起敬,然而事情並不簡單。前面說了一個英國人將一樹山買下,激起這座山的前主人,即毛利人的義憤。這位爵士就是從毛裏人手中買下一樹山的那位英國人。說得直截了當,就是毛利青年砍樹泄憤的那個對象。

來到這座山的人們一旦知悉這番信息,如何不在心上敲起了小鼓,如何不在眼中浮現起不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態度。現在人們經歷的就是價值觀的沖突。

人們已經同情前述故事中的毛利青年,先入為主,又如何再去接納,那個曾為毛利青年對頭的坎貝爾爵士呢?

然而眼前發生的一切讓我們詫異,只見幾名年輕人捧著一大束鮮花走上前來,鮮花中夾有松枝,幾顆松果襯映起朵,紅綠相間特別美麗。年輕人蹲下身子擺放花束,然後起身鞠躬,退後離開,神態莊重與禮敬。這時我突然發現,這群青年一個個全是毛利人。這其中必有緣由,而導遊對坎貝爾爵士身世的介紹也改變了我的心境與看法。

坎貝爾生於1817年,是一個英國人,畢業於英國愛丁堡大學醫學院,早年曾希望成為一名醫生。後來他放棄這個想法,乘船闖蕩世界。先去澳大利亞,又從澳大利亞來到新西蘭,辦了自己的公司。當時23歲。

他想象奧克蘭會成為新西蘭的首都,人口會朝這個新興都市蜂擁,土地與房屋將成為明天的搶手物,於是他想到在皇後街辦一家公司,先搭一個帳篷作為開張的辦公室。

後來奧克蘭果然被選為首都,城市建設展開了藍圖。1841年4月,奧克蘭舉行大規模的土地拍賣會, 坎貝爾爵士有備而來,出資購地,建造了奧克蘭第一家居民房。此後聚集資本,一舉購下奧克蘭以北的大片土地。

現在的Newmarket等奧克蘭熱鬧街市都是坎貝爾爵士著力開發的結果,買下一樹山與整片山麓則是他人生故事中的一個神奇童話。

坎貝爾逐漸登上事業的高峰。他從一個在經濟界試水練攤的毛頭小夥變成新西蘭銀行和新西蘭保險公司等機構的董事。他手著先鞭,帶頭開發奧克蘭,後人尊稱他為“奧克蘭之父”。

早在1856年,他就被選為新西蘭國會議員兼內閣部長。1901年,他已經84歲的高齡,仍被選為奧克蘭市長。1902年被授予爵士稱號。

坎貝爾一生熱衷於慈善事業,他多次將大筆資金捐獻給國家,救濟窮困中的人們。進入老年,他不斷反思人生,覺得自己事業進展的每一步,總與毛利人息息相關。雖盡己所能,為毛利人也為奧克蘭人多做一點,多獻出一點,但相比毛利人所給予的,竟是海中一勺。

成功的自豪與虧欠的羞慚相互交織,終其一生。他立下遺囑,將自己所有的財產、住宅包括一樹山和山下的大片土地,全數捐獻給他和毛利人共同的祖國一一新西蘭。遺囑中特別關照,在山頂建造一座石塔,石塔前塑造毛利人像,表明他對土著毛利人的尊敬與感謝,並預留了建造石塔與塑像的全部款項。1912年6月22日,坎貝爾爵士去世,安葬於一樹山。

因為先後發生兩次世界大戰,紀念碑直至1940年落成。此時正值懷唐伊條約簽訂一百周年紀念。碑體高達33米,按照坎貝爾爵士的遺願,一座毛利武士的青銅塑像矗立在前。

 

喔,是這樣呵!知曉了坎貝爾爵士生平,同時又明白過來這一樹山的鎮山之塔的來歷,一定會吃驚不小,一定會把遐想的思緒從一棵樹轉向一座塔,就像一只海鳥,突然受到什麼招引,從岸邊的林梢飛向遠處的海島。同時關注的目光,也真正地轉向眼前的石塔。

是的,看到了。紀念塔的座基上站立著一個銅像。按照常例,這應該是坎貝爾爵士的銅像。然而走前細觀,發覺不是坎貝爾,而是一位毛利人。年輕雄壯,身著毛利長袍,袒左臂。一頭卷發,目光炯炯,神態倔強鎮定。手中堅執一物。

 "他手裏拿的是什麼?"好奇遊客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手搭涼棚,瞇著雙眼,仔細打量。是權柄(類似於權杖)嗎,是石刀嗎?如果是如權柄,這說明毛裏人對腳下這片土地曾有的權力。如果是石刀則意味毛裏人武力抗爭的無奈與正義。我佩服中國遊人面對異鄉雕塑所展現的無窮想象力。

離我不遠,一名年輕人坐在一塊碩大的火山巖上,一手扶石,一手托著下巴沈思。這不是羅丹《思想者》那個模特的原型嗎?這位"思想者"竟然站立向往走來。兩眼逼視,對著我說:這是一把斧子,持斧者就是當年的伐樹者。他們就是用這把斧子,將這座山上的樹木砍得只剩一棵。

聽他一說,我不禁笑出聲來。我笑著,是因為這是過於大膽的猜想。我笑著,是因為"思想者"將終極謎底揭開:一樹山不僅是一個風景,一樹山還是一個故事,現在這個故事的兩位主人翁都已經登場,一位是一樹山的"原主",他是毛裏人。一位是一樹山的"買主"',以坎貝爾爵士為代表的英國人。

他們之間為了這座山頭的一草一木,也為新西蘭的土地山山水水,有多少悲喜恩怨,交集縱橫。日月如梭,時光超越。如今面對百年後人,竟然還是遠渡萬裏重洋而來的中國人。他們認同了。他們不再一個將自己看作英國人,一個把自己看作毛利人,水火不容,而一齊認同自己是新西蘭人。他們和解了,放下劍斧,與來自中、韓、日、印度、太平洋島國及所有有緣相聚的人們融樂相處於美麗的新西蘭。

回想歷史,英國人登陸北美及澳洲,面對當地土著的強烈反抗,采用的是鐵腕式鎮壓,而木弓竹箭與鐵炮鋼槍較量的結果,致使印第安人與澳洲土著的種群與文化近乎滅絕。

從結果上看,新西蘭土地戰爭雖然時間不短,也有過激烈的交戰,但總體而言,沒有造成類似美、澳那樣的悲慘結果,堪具理性與適度的色彩。這是新西蘭的幸運,也是它津津樂道的榮耀,在如何智慧處置民族對立這個大問題上,這裏的"小國寡民"做出了一個垂範世界的榜樣。

我這樣想著,再回頭靜靜觀望一樹山紀念塔,只見它如同一個停立天崖的巨人,與近傍高聳入雲的天空塔並肩攜手,正對著大海洋的方向大聲呼喚:餵!太平洋,你好!祝你永遠太平!。(收藏自愛思想網站)

Views: 117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