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作為方法的還原 (下)

——“籬笆外”與“籬笆內”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兩個學術世界

關鍵在於莊子是如何講故事的?如何講,是對講什麽的精神因子進行編碼。莊子說:“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雛,子知之乎?夫鹓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這只鳳凰是南方的鳥類,“生於南海,飛於北海”,跟莊氏家族的根系和遷移軌跡可以合璧。故事是對老朋友惠施講的,惠施因為促成了魏惠王和齊威王在徐州(不是今徐州,是滕州東南的舒州)相會,互相承認稱王,就當了魏國的相二十多年。魏惠王後元一年(前334),惠施當相不久,聽說莊子要謀他的相位,就在大梁搜查莊子三天三夜。莊子就跟惠施講了這個貓頭鷹用死老鼠來嚇鳳凰鳥的故事。此事離楚威王元年(前339)派使迎聘莊子,遭到莊子拒絕,才有五年,惠施曾與莊子結伴濠梁觀魚,是知道莊子此事的。莊子的意思是:惠施老友,我是南方的鹓雛,楚國請我都沒有應聘,還會謀你的死老鼠嗎?以鹓雛自喻,是楚人的習俗。莊子的遠祖楚莊王解釋謎語“有鳥在於阜,三年不蜚不鳴,是何鳥也”,說是“三年不蜚,蜚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屈原《九章•抽思》,自稱“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王逸註:“屈原自喻生楚國也。”因此莊子以“南方有鳥”的鹓鶵自喻,屬於楚文化的DNA。

提取的第二個樣品,是《莊子•至樂》的著名故事“鼓盆而歌”。莊子的老婆死了,惠施去憑吊,看見莊子非常放松地叉著一雙腳丫子,敲盆唱歌。以往解釋“鼓盆而歌”,就覺得莊子對死亡很超脫,慶祝自然辯證法的勝利。但是從發生學上考察,“鼓盆而歌”是楚國的風俗。《明史•循吏•陳鋼傳》載:“楚俗,居喪好擊彭歌舞。”這種楚國風俗起源非常原始,在唐宋元明的筆記中都有記述,湖北中西部縣份和江南許多省縣的地方志,都有記載。現在南方農村,尤其是少數民族地區,還可以看到在辦喪事時,敲鑼打鼓,唱歌演戲的風俗。湖北神農架地區的《黑暗傳》,就是喪禮時請歌師“打喪鼓”,唱出來的。它以生動通俗的七言句子,歌唱著天地開辟、人類起源,盤古、女媧、伏羲,甚至“四遊八傳神仙歌”。這就是以地方志、民俗志為原始材料,考察行為發生學。

《孟子•滕文公上》:“喪祭從先祖。”有兩種儀式是不能隨便改動的,一是祭祖儀式,另一個是喪事儀式,這兩種儀式必須要遵從祖宗的制度,要不然鬼神不認領。莊子作為一個楚人,死了老婆,按照祖宗的制度,應該怎樣辦?他應該去請一個巫師,召集親友,來給他老婆敲鑼打鼓唱歌。但是莊子很窮,請不起巫師;流落異邦,舉目無親,所以只好獨自敲起盆,唱起歌。惠施是宋人,後來在魏國當官,他不懂楚國風俗,就說:你跟人家結婚生子,現在人家死去了,不哭還鼓盆而歌,太過分了吧。莊子就給他講了一個道理,他說天地間,開始時本來沒有生,也沒有形,也沒有氣。後來在混混沌沌之間變出氣來,氣聚合起來就是生,氣散了就是死,這就像春夏秋冬四時運轉,大化流行。他根據楚國的風俗,提煉出天地運行、生命聚散的哲理。把原始的風俗信仰儀式轉化為原創思想,這是先秦諸子創造哲理的重要模式。因此,莊子喪妻,鼓盆而歌,也蘊含著楚文化的DNA。

提取的第三個樣品是《莊子•應帝王》中的渾沌故事。渾沌是中央之帝,天地中心最高的神。南海之帝叫做“儵”,北海之帝叫做“忽”,他們經常在渾沌的地盤上會面,受到渾沌很好的招待。儵和忽就商量怎樣報答渾沌的大恩大德,他們說:“人都有七竅,用來看、聽、吃東西和呼吸,渾沌卻沒有七竅,我們就試著給他鑿出七竅吧。”他們“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渾沌”是楚人的信仰。所謂“三苗”,高誘註《淮南子》、《呂氏春秋》,說是渾沌、窮奇、饕餮,在中原人看來屬於兇殘的怪物,是三苗的祖源。三苗左洞庭、右彭蠡,在《禹貢》的荊州、揚州之間,江州、鄂州、岳州、長沙、衡陽皆古三苗地。在楚人看來,渾沌是本土部族的祖先,並且由此衍化成一種族源信仰。渾沌信仰,講究順乎自然,融入自然,如果用人工的斧鑿,比如知識、技巧、名利的斧鑿為之開竅,就可能使混融一體的自然喪失生命。

儵、忽,作為南海、北海之帝,它們的詞義是迅速得如閃電般奄忽。儵忽,應是楚國方言,中原文獻罕見,而《楚辭》中反覆出現。《天問》說:“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九章•悲回風》說:“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儵忽而捫天。”《招魂》說:“往來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遠遊》說:“神儵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視儵忽而無見兮,聽惝怳而無聞。”《九辯》說:“願寄言夫流星兮,羌儵忽而難當。”有時“儵”與“忽”二字似斷還連,如《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帶,儵而來兮忽而逝。”“儵忽”一詞在先秦時代的《楚辭》六篇中出現了七次。屬於先秦典籍的《呂氏春秋•仲秋紀•決勝》也出現“儵忽”一詞:“怯勇無常,儵忽往來,而莫知其方。”但《呂氏春秋》材料來源覆雜,呂不韋編書的門客也來自列國,如李斯就當過他的門客。從來源明確的多條證據看,“儵忽”應是楚方言。也就是說,《莊子》渾沌寓言,是以楚方言講楚人信仰,因此楚文化DNA的印記甚深。

檢索《莊子》書,可以發現有十幾個楚國故事。也就是是說,除了上述的三個樣品之外,還可以提取十幾個樣品。莊子筆下的楚人,都是很神奇悟道的。這是莊子的祖輩、父輩告訴他的那個遙遠的失落了的故鄉故事,帶有鄉愁情結,“月是故鄉明”。鄉關之思,在流亡異地的莊氏家族中傳承,在《莊子》書中凝聚成異樣精彩的鄉關故事。

 第一個故事“郢匠揮斤”,見於《莊子•徐無鬼》。郢,是楚國的首都,郢都一個名叫“石”的工匠,拿著一把大斧頭,“運斤如風”,運轉起來像風快,能夠把別人鼻子尖上,像蒼蠅的翅膀那麽薄的白泥巴砍掉。這個揮斧頭人很了得,這受斧頭人也很了得,他們簡直不是用眼睛,而是聽著風聲揮舞斧頭的。講述故都工匠的神技,是足以使莊子傲視向他請教這個故事的宋元君的。

第二個故事“痀瘺承蜩”,駝背老人用竹竿抓蟬,見於《莊子•達生》。這是孔子在楚國的林野中看見的。孔子看見這位身體有缺陷的駝背老人,用竹竿抓蟬,就像隨手撿來一樣,就問他是不是“有什麽道”?老人說,是有道的。用竹竿去抓蟬,桿子頂上放兩個石頭丸子不掉下來,那麽他去粘蟬,十有七八能粘下來;如果放三個石頭丸子都不掉下來,再去粘蟬,十個能粘下九個;如果桿子頂上放五個石頭丸子,都不掉下來,再去粘蟬的話,就像隨手拈來一樣容易了。自己伸出手臂,就像枯枝一樣,雖然天地之大,萬物之多,但我只知道蟬的翅膀。用世界上萬物來換蟬的翅膀,我都一點也不分心,還有什麽理由抓不到蟬呢?孔子稱讚,這是“用志不分,乃凝於神”。這位楚國老鄉不是以敏捷的身手,而是以精神的力量把莊子粘住了。

第三個故事,是“漢陰抱甕丈人”,見於《莊子•天地》。漢陰,就是漢水的南面。有個老人,鑿出隧道,抱瓦甕到井裏,吭哧吭哧地打井水來灌菜園子。子貢問他:為什麽不用桔橰打水,那樣不是用力少,見效大嗎?老人忿然作色,嘲笑說:我聽老師講過:“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這類機事機心,會破壞自然的渾沌而使生態失衡,攪亂內心的純白而使心神不定,道也就喪失了。孔子說,這就是“渾沌氏之術”。這是與《應帝王》篇的渾沌故事,一脈相通的。渾沌而稱“氏”,可見是從三苗部族首領傳下來的。其旨趣就是不要用機巧的東西,破壞自然的混沌狀態,不要用機巧的心妨礙道的本源。這種楚人故事,蘊含著相當本色的楚文化DNA。這十幾個樣品構成了內在的證據鏈,它們與《史記》《通志》等文獻的外證據鏈,內外貫串吻合,形成了相當周圓的證據環。內外證據鏈合觀,證明莊子是楚人居宋無疑。

在內外證據鏈之外,還須考察莊子所講的“宋國故事”。這是前述內外證據鏈所組成的證據環的覆審和超越。覆審和超越,可以更加落實莊子楚人居宋的確鑿無疑,又可以發現楚人居宋後出現的新精神空間。莊氏家族流亡到宋國,《莊子》書又是怎麽樣講宋國故事呢?莊子筆下的宋人都是很笨拙,甚至是機心巧詐的。這是因為莊氏家族未能融入宋國社會,宋國並沒有坦誠接納他們。以莊子的智慧才華,才當個小作坊的記賬先生,連衣食溫飽都保證不了。所以他對宋人,是有心理隔閡的。

《莊子•逍遙遊》說:宋人準備了一批商朝老祖宗的“章甫”帽子而到南方的百越之地去買,但是越人斷發文身,根本就不戴帽子。商人從商,卻全然不顧營商的對象,可哂也。《逍遙遊》還有一則故事,“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宋國有個家族,發明了一種使手不皸裂的藥膏,世世代代都塗上藥膏去漂洗棉絮。這裏用了“洴澼絖”的象聲方言,極盡譏諷之能事。有個客人想用百金買他們的藥方,他們就開家族會議討論,覺得世世代代“洴澼絖”漂洗棉絮,就得那麽幾兩金,現在一出手賣藥方,就得到一百兩金,何樂而不為?結果,那位客人拿著藥方遊說吳王。碰上越國侵犯吳國,吳王就任命他當將軍。冬天打水仗,用藥使士兵的手不皸裂,把越人打得大敗,他因而受到吳王的裂土封爵。而宋國這班老兄,還在那裏“洴澼絖”吭哧吭哧地漂洗他們的破棉絮。宋人封閉狹隘,使他們只看到一點蠅頭小利,不懂得如何使自己的專利權發揮更大的作用。

還有一個宋國使者曹商的故事,見於《莊子•列禦寇》。曹商為宋王出使到秦國,帶著幾輛車去,由於得到秦王的歡心,回來時車子增加到一百輛。回到宋國就去見莊子,說:“住在貧窮狹窄的巷子裏,困頓窘迫地編織草鞋,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這是我曹商所短缺的。一旦使得萬乘之主醒悟,得到百輛車子,這就是我曹商的特長了。”這種自鳴得意的顯擺,是傷透了莊子的自尊心的。莊子就說:“秦國的國王有病找醫生,能夠把他的瘡裏的膿擠出來,可以得一輛車。如果給國王舔他的痔瘡,就可以得五輛車,治病的手段越骯臟,得到的車子越多。大概你是經常去舔痔瘡吧,不然怎麽得到這麽多的車子呢?你給我走開吧!”這個故事叫做“吮癰舐痔”,就是阿諛奉承,卑躬屈膝,幹著舔痔瘡這種惡心的勾當。從這則故事中,可以窺見莊子在宋國窮愁潦倒的生存困境,而逢迎巴結的曹商小人得志,還要跑到莊子面前顯擺,這是對人格尊嚴的侮辱。這則故事收入《莊子》雜篇,從敘事口吻看,是莊子後學記述的,但後學能從莊子口中聽到這個故事,可見莊子對宋國曹商式的人物,是何等的深惡痛絕!也就是說,居留在宋國的莊子,與宋國得勢人物之間,具有排異性。

實際上,先秦諸子對宋人,都沒有太多的好感。這是什麽緣故?宋國是一個不太大的“大國”,又是不太小的“小國”,國力介於大國、小國之間,作為周初安置殷遺民,使它能夠延續商朝香火的地方,地位比較特殊。宋國夾在晉、楚、齊這些大國的中間,常有亡國的威脅,所以它不接受客卿,也不敢把權力交給他人,害怕大權旁落。只要清理《左傳》的材料,就會發現,宋國掌權人物,都是自己的公族。金代李汾《感寓述史雜詩五十首》其一賦“蘇客卿秦”雲:“遊說諸侯獲上卿,賈人唇舌事縱橫。可憐一世癡兒女,爭羨腰間六印榮。”可見遊士客卿也是以唇舌求富貴的,朝秦暮楚,宋人自會提防。還有齊威王、宣王,建稷下學宮,若鄒衍、田駢、淳於髡,皆號客卿,此類客卿制度,也不是宋國財力能夠支持的。

諸子在列國之間流動著,從孔、孟以下,多受過宋人的冷遇或惡遇。遊動列國間的諸子,對宋人的封閉性很是反感。孟子的“揠苗助長”,是宋人;韓非子的“守株待兔”,也是宋人。莊子在宋國待了一輩子,以曠世的才華,僅當了個漆園吏,甚至要借粟度日,賣草鞋充當補貼,實在是斯文掃地。因此,莊子對宋人,連他們古裏古氣的章甫帽,“洴澼絖”的漂洗衣物,直至曹商舐痔的做派,都是鄙視或蔑視的。

然而宋國的蒙地,是一個相對偏僻的沼澤地,是大夫宋萬弒宋閔公(前682)的蒙澤之地。莊氏家族流亡宋國,落腳於此荒野之地。這倒是給莊子的靈感,提供了許多來自自然生態的資源。對於莊子出生的宋國蒙地,進行自然地理學、人文地理學的分析,應能觸及莊子靈感得以發生的根源。沼澤地上,草木蒙茸,蟲魚繁生,最宜做夢。在這個地方,莊子做了很多夢,使他成為先秦諸子中寫夢最多、最好的一人。在諸子中,莊子的祖師爺老子《道德經》五千言,沒有“夢”字。與莊子同時代的孟子,雖然孟、夢同音,但是《孟子》三萬四千字,一個“夢”字也沒有。《論語》中有一個“夢”字,就在《述而》篇,孔子感嘆:“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覆夢見周公。”孔子做的是政治夢。朱熹說:“‘夢周公’,‘忘肉味’,‘祭神如神在’,見得聖人真一處。理會一事,便全體在這一事。”古人繪有《孔子夢周公圖》《莊生夢蝴蝶圖》。但是莊子寫了十一個夢,他思考著,到底做夢的時候是真的呢,還是醒過來的時候是真的呢?這真實的分界,生命的分界在哪呢?莊子做的是生命體驗的夢。最有名的是“蝴蝶夢”,《莊子•齊物論》說:“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到底是莊周夢蝴蝶呢,還是蝴蝶夢莊周?萬物就在這種如沐春風的境界中,相互化入化出,實現人與自然的生命交流。明代雜劇《霸亭秋》說:“一枕夢周公,周公不見了。莊生撲蝴蝶,蝴蝶吱吱叫。”這裏存在著一種“吱吱叫”的生命呼喚,莊子由此開了一個傳統,用夢來體驗生命。

濕地風物,使莊子潛入自然,他不是厭煩了都市大邑而回歸自然,而是他的生命本來就與自然渾然一體,處於渾沌未鑿的生生不息的狀態。莊子寫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大樹,寫了很多活潑精靈的動物。《莊子》草木蟲魚繁茂,簡直是一部博物志,一部“詩化了的博物志”。莊子作為流亡家族的孩子,小時候沒有鄰居夥伴一塊玩,就“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個“獨”字連著莊子的生命形態,他獨自一人在深林河溝裏來回逛蕩,或者在街頭上癡迷地看風景。他呆呆地看人家殺豬,燎豬毛,連藏在肥豬腋下的虱子也難逃一劫。或者到攤子上看著老頭耍猴,說上午給三個橡栗,下午給四個橡栗,猴子不高興了;改口說上午四個橡栗,下午給三橡栗,猴子就興高采烈。他有時去河溝裏去看魚群從容出遊,或者到深林裏看螳螂捕蟬,黃鵲在後。就如庖丁解牛,開頭所見無非全牛,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牛刀用了十九年矣,解牛數千,刀刃如新。三刀兩刀,就撂倒那麽大的牛,皮肉像一堆泥土那樣攤在地上。然後提刀四顧,躊躇滿志。莊子精神的震撼感,是小孩看大人三刀兩刀宰掉一頭龐然大物的牛的感覺,大人難得有這種感覺。

《莊子•則陽》講了一個蝸牛角上的戰爭故事,說是蝸牛有兩個角,左角是觸國,右角是蠻國,經常為爭奪土地開戰,伏屍數萬,追逐敗軍十五日才收兵回來。蝸牛有兩個角,恐怕博學如孔夫子都不知道,因為那時候博物學的知識不發達,沒有上過生物課,怎麽知道蝸牛有兩個角呢?蝸牛的角,平時都縮在蝸牛殼裏,要看到蝸牛伸出角來,得等待很長時間。蝸牛兩個角左右擺動,就設想是觸國和蠻國在打仗,曠日持久,伏屍數萬。這是小孩子的想象,大人可能看不見蝸牛有角,看見了也不會把兩個角的左右擺動,想象成兩個國家在打仗。所以莊子是以天真無邪的赤子之心,體驗自然,激活自然的生命,“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自得其樂地跟天地精神玩耍,玩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莊子的這種思維方式,是河溝裏的魚、草叢裏的蝴蝶、樹林裏的猴子教給他的,不是從家門到校門從書本裏學來的。從小在河溝、草叢、深林逛蕩的童年記憶、體驗和經歷,影響到他終生的哲學、文學思維方式。如果沒有這種記憶、體驗和經歷,長大了之後才到河溝、草叢、深林裏面去摸爬滾打,就樂趣頓消,很難感受生命趣味了。

通過先秦姓氏制度的考證,獲知莊子是楚莊王疏遠的旁系後代,這有助於揭示《莊子》書所蘊含的文化DNA。即便是蒙澤的草木蟲魚,莊子也是以楚人自由無拘束的想象,進行富有生命靈性的體驗的。這與中原以禮為節制的想象方式存在著根本差異。如王國維《文學小言》所說:“南人想像力之偉大豐富,勝於北人遠甚。彼等巧於比類而善於滑稽,故言大則有若北溟之魚,語小則有若蝸角之國,語久則大椿、冥靈,語短則蟪蛄、朝菌。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汾水之陽,四子獨往。此種想像,決不能於北方文學中發見之。故莊列書中之某部分,即謂之散文詩,無不可也。夫兒童想像力之活潑,此人人公認之事實也。國民文化發達之初期亦然。古代印度及希臘之壯麗之神話,皆此等想像之產物。以我中國論,則南方之文化發達較後於北方,則南人之富於想像,亦自然之勢也。此南方文學中之詩歌的特質之優於北方文學者也。”

《莊子•人間世》與《論語•微子》,都記述了楚狂接輿的“鳳兮歌”,雖有“鳳兮鳳兮,何德之衰”的重叠,但《莊子》卻多出了“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可見莊子從國族上,對楚國充滿鄉愁;但從政治上,覺得楚國“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甚至要躲避“傷吾行”“傷吾足”之禍。因此,他拒絕楚威王之聘,是不無政治考量的。宋人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說:“《莊子》‘楚狂之歌’所謂‘迷陽’,人皆不曉。胡明仲雲,荊楚有草,叢生修條,四時發穎,春夏之交,花亦繁麗。條之腴者,大如巨擘,剝而食之,其味甘美。野人呼為‘迷陽’,其膚多刺,故曰:‘無傷吾行,無傷吾足’。”可見楚國迷陽草多刺,可以刺傷人腳,阻礙道路的。《莊子•則陽》寫士人遊楚,楚王沒有接見,他們評議說:“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如虎。”因而主張“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閑其所施。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這裏是否透露了莊子窮而忘貧,娛樂萬物,歸來過“父子之宜”生活的心願呢?讀《莊子》書,自然會感受到莊子胸襟的超曠,但他對政治並非毫不介懷,他對魏國的文侯、武侯、惠王對待士人的態度,觀察得很細。如果完全無意於政治仕途,你為何對宋國鄰近的魏國歷代的政治觀察得那麽細?這樣來分析莊子,是可以觸摸到他的體溫,把握到他的文化上的DNA的。這就是發生學的第一個關鍵點,對諸子的生命進行驗證,弄清楚諸子是誰,為何把書寫成這個樣子。

近時拜讀一篇文章,說我的《論語還原》的參考文獻除了錢穆先生的《先秦諸子系年》外,其余一部也未列舉。這又令我懷疑,如此自稱嚴謹的匿名之輩是否認真讀過我《論語還原》,因為此書的《參考文獻舉要》列舉了129種參考文獻,錢穆《先秦諸子系年》排在第80。自稱嚴謹的匿名之輩算是博學,羅列了如羅根澤、馮友蘭、任繼愈、關鋒、葛瑞漢(A.C.Graham)、武內義雄、H.D.Roth、李學勤、劉笑敢等在《莊子》研究上的卓越貢獻,尤其對劉笑敢的《莊子哲學及其演變》推崇備至。但此君除了對名人仰脖子仰得發酸之外,卻陷入了“鬼打墻”的迷魂陣,看不出他有何學術發現或創見。

前面之所以如此長篇大論地談論《莊子》,無非為了說明,盡管我的這些見解被申斥為“代表的不但不是優秀的中國學術,反而有當前中國學術研究中最值得反省和摒棄的部分”,卻是直接面對原始經典,把“還原”作為方法來運用的。對名人仰脖子仰得發酸,因而陷入了“鬼打墻”的迷魂陣,是自作自受地把自己圍困在“籬笆內”。鄙人敬謝不敏,樂得置身於籬笆之外,自由自在,激活先秦諸子經典的生命。非要把我生拉硬扯到他的籬笆之內,按照陳陳相因的規矩板起面孔來對我表達他的“震驚”和“反省”,實在令我不知所措,只好反過來也“震驚”和“反省”一下。於是發現,籬笆外和籬笆內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兩個學術天地:

 1,籬笆內有車載鬥量的名人名作,讓置身其間者“點讚”不已,忘記了自己還有獨具個性的學術創造的責任。籬笆是用竹、葦、樹枝等編成的圍墻屏障,有樊籬、籬落、籬墻、籬柵、籬障、籬垣等詞組。對此類圍墻屏障的崇拜,往往會窒息人的天性和創造能力。籬笆外就海闊天空,可以暫時擱置汗牛充棟的名家名作,直接面對原始經典,將之視為古代智者的生命痕跡,叩問“你是誰?”“為何把書寫成這個樣子?”“你的書中字裏行間隱藏著何種文化生命的密碼?”從中獲得原創性的洞見,然後再反過頭來與歷代五花八門的解釋者進行平等而深入的對話。如此獲得的結論是鮮活的,而非陳套的,是創造性的,而非拾人牙慧的。

 2,籬笆內有不少出色的版本目錄學家,但他們往往按照宋元以後雕版印刷“一版定乾坤”的造詣來辨析書籍篇章的真偽,而甚少考究真偽縫隙中的原委。許多“真偽”之論,往往被出土簡帛文獻耍弄得相當尷尬,比如被博學的老前輩反覆論證的《孫子兵法》為孫臏所著,孫武、孫臏是一個人,武是其名,臏是其綽號,結果被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同時出土《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不攻自破。籬笆外在直接面對經典時,參證出土簡帛提供的信息,強調東周秦漢書籍制度與宋元以後“一版定乾坤”不同,存在著口傳和轉抄交叉並進的過程。典籍形成存在著過程性,這就出現了類乎考古學中“歷史文化地層叠壓”的特征。《莊子》書也存在著“歷史文化地層叠壓”的狀況,並非簡單地考證內篇為莊子所作,外篇、雜篇為莊子後學所作就了事。它們之間存在著“歷史文化地層叠壓”,也存在著叠壓的“打破”。後學記述的莊子之言,或許是莊子至為刻骨銘心之言,並不因為它出現在外篇、雜篇而降低了價值。

3,籬笆內的學者可以利用紮實的文獻根柢,在前人的基礎上向前邁步,“接著講”,推進學術進程,但很難廣泛汲取當代思潮和當代智慧,提出嶄新的命題,展現學理大氣象。籬笆外的學者以廣闊視野瞭望新時代的思潮波瀾和智慧萌芽,直至融合世界上新興的批評理念和方法,從而提出嶄新的學理命題。這種嶄新的學理命題就像高能磁鐵,吸引原始經典中大量的材料碎片,以科學理性的嚴密邏輯,組合成創造性的學術生命體。這就類乎考古文物學上把出土的古陶罐碎片,按照其出土地層、結構形制、紋飾走向、斷口形態,以嚴密的科學態度組合覆原成完整的古陶罐,給人以古文明震撼人心的力量。如果沒有這種“綴碎為整”的硬功夫,世界上許多大博物館震撼人心的文化珍品,依然是躺著倉庫裏的雜亂無章的碎片。以“綴碎為整”的硬功夫,創造出來的嶄新的學理命題生命體,將會大放光芒,照亮大國學術風範的通衢。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收藏自2016-07-04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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