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歲的時候開始讀書了,那是1934年的春天。

當時,我家的附近沒有小學,只是在離家二、三裏的地方,在十多棵雙人合抱的大銀杏樹下,在小土地廟的旁邊有一所私塾。辦學的東家是一位較為富有的農民,他提供場所,請一位先生,事先和先生談好束修、飯食,然後再與學生的家長談妥學費與供飯的天數。富有者多出,不富有者少出,實在貧困而又公認某個孩子有出息者也可免費。辦學的人決不從中漁利,也不拿什麼好處費,據說賺這種錢是缺德的。但是辦學的有一點好處,可以賺一只糞坑,多聚些肥料好種田,那時沒有化肥。

我們的教室是三間草房,一間作先生的臥室,其余的兩間作課堂。朝北的籬笆墻截掉一半,配以紙糊的竹窗,可以開啟,倒也亮堂。課桌和凳子各家自帶,八仙桌、四仙桌、梳桌、案板,什麼都有。

父親送我入學,進門的第一件事便是拜孔子。“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位”的木主供在南墻根的一張八仙桌上,桌旁有一張太師椅,那是先生坐的。拜時點燃清香一炷,拜燭一對,獻上供品三味:公雞、鯉魚、豬頭。豬頭的咀裏銜著豬尾巴,有頭有尾,象征著整豬,只是沒有整羊和全牛,那太貴,供不起。

我拜完孔子之後便拜老師,拜完之後擡頭看,這位老師大約四十來歲(那時覺得是個老頭),戴一副洋瓶底似的近視眼鏡,有兩顆門牙飄在外面。黑棉袍、洗得泛白的藍布長衫,穿一條紮管棉褲,腳上套一雙“毛窩子”,一種用蘆花編成的鞋,比棉鞋暖和。這位老師叫秦奉泰,我所以至今還記得他的名字,那是因為我曾把秦奉泰讀作秦秦秦,被同學們嘲笑了好長一陣,被人嘲弄過的事情總是印象特深。

秦老師受過我三拜之後,便讓我站在一邊,聽我父親交待。那時候,家長送孩子入學,照例要作些口頭保證,大意是說孩子入學之後,一切都聽先生支配,任打任罵,家長決無意見,決不抗議。那時的教學理論是“玉不琢不成器”,所謂琢者即敲打也。

秦老師也打人,一桿朱筆、一把戒尺是他的教具。朱筆點句圈四聲,戒尺又作驚堂木,又打學生的手心。學生交頭接耳,走來走去,老師便把戒尺一拍,叭地一響,便出現了瑯瑯的讀書聲。

秦老師教學確實是因材施教,即使是同時入學的學生,課本一樣,進度卻是不同的。我開始的時候讀《百家姓》《三字經》。每天早晨教一段,然後便坐到課桌上去搖頭晃腦地大聲朗讀,讀熟了便到老師那裏去背,背對了再教新的。規定是每天背一次,如果能背兩次、三次,老師也不反對,而是加以鼓勵。但也不能充好漢,因為三天之後要“總書”,所謂溫故而知新,要把所教的書從頭背到尾,背不出來那戒尺可不客氣。我那時的記憶力很好,背得快,不挨打,幾個月之後便開始讀《千家詩》《論語》。秦老師很歡喜,一時興起還替我取了個學名叫陸文夫,因為我原來的名字叫陸紀貴,太俗氣。

我背書沒有挨打,寫字可就出了問題。私塾裏的規矩是每天飯後寫大、小字,我的毛筆字怎麼也寫不好,秦老師開始是教導我:“字是人的臉,寫得難看是見不得人的。”沒用。沒用便打手心,這一打更壞,視寫字為畏途,拿起毛筆來手就抖。直至如今,寫幾個字還象蟹爬的。

秦老師是個雜家,我覺得他什麼都會。他寫得一手好字,替人家寫春聯、寫喜幛、寫庚貼、寫契約,合八字,看風水,念咒畫符,選黃道吉日,還會開藥方。他的桌子上有一堆書,那些書都不是課本,因為《論語》《孟子》之類他早已倒背如流,現在想起來可能是屬於醫卜星相之類,還有一只羅盤壓在書堆的上面。秦教師很忙,每天都有人來找他寫字、看病,或者夾起個羅盤去看風水。經常有人請他去吃飯,附近的人家有紅白喜事,都把老師請去坐首席。

抗日戰爭爆發以後,辦學的農民怕出事,把私塾停了。秦老師到另外的一個地方去授館,那裏離我家有十多裏,窮鄉僻壤,交通不便,可以躲避日寇。秦老師事先與辦學的東家談妥,他要帶兩個得意門生作為附學(即寄宿生),附學的飯食也是由各家供給的,作為束修的一個部分。一個附學姓劉,比我大五、六歲,書讀得很好,字也寫得很漂亮,秦老師來不及寫的春聯偶而也由他代筆。此人抗戰期間參加革命,後來聽說也是做新聞工作的。還有一個附學就是我了,那時我才九歲,便負笈求學,離家而去,從此便開始了外出求學的生涯,養成了獨立處理生活的能力。

新學館的所在地確實很窮,偌大的一個村莊,有上百戶人家,可學生只有十多個。教室是兩間土房,兩張床就擱在教室裏,我和姓劉的合睡一張竹床,秦老師睡一張木床,課桌和辦公桌就放在床前。房屋四面來風,冬天凍得簌簌抖,手背上和腳後跟上生滿了凍瘡,凍瘡破了流血流膿,只能把鞋子拖在腳上。最苦的要算是飯食了,附學是跟隨先生吃飯,飯食是由各家輪流供給,稱作“供飯”。抗戰以前供飯是比較考究的,誰家上街買魚買肉,人們見了便會問:“怎麼啦,今朝供先生?”那吃飯的方式確實也像上供,通常是用一只長方形二層的飯籃送到學校裏來,中午有魚有肉,早晚或面或粥,或是糯米團子、面餅等。我走讀的時候同學們常偷看先生的飯籃,看了咀饞。等到我跟先生吃供飯的時候可就糟了,也許是那個地方窮,也許是國難當頭吧,我們師生三人經常吃不飽,即使吃不飽也不能吃得碗空缽空,那是要被人家笑話的。有一次輪到一戶窮人家供飯,他自家也斷了頓,到親友家去借,借到下午才回來,我們師生三人餓得昏昏。這是我第一次體驗到饑餓的滋味,餓極了會渾身發麻、頭昏、出冷汗。當然,每月也有幾天逢上富有的人家供飯,師生三人可以過上幾天好日子,對於這樣的日期,我當年記得比《孟子》的辭句都清楚。

日子雖然過得很苦,可我和秦老師的關系卻更加密切,毛筆字還未練好,秦老師大概見我在書法上無才能,也就不施教了,便教我吟詩作對,看閑書。吟詩我很有興趣,特別是那些描繪自然景色的田園詩,我讀起來就像身歷其境似的。作對我也有興趣,“平對仄,仄對平,反正對分明,來鴻對去雁……”有一套口訣先背熟,然後再讀秦老師手抄的妙對範本。我至今還記得一些絕妙的對聯,什麼“屋北鹿獨宿,溪西雞齊啼。”“和尚撐船篙打江心羅漢,佳人汲水繩牽井底觀音。”當然,最有興趣的要算是看閑書了,所謂閑書便是小說。

前面說到秦老師的桌上有許多不屬於課本之類的書,這些書除掉醫卜星相之外便是小說。以前我不敢去翻,這時朝夕相處,也就比較隨便,傍晚散學以後百無聊賴,便去翻閱。秦老師也不加攔阻,首先讓我看《盡忠岳傳》,這一看便不可收拾,什麼《施公案》《彭公案》《七俠五義》《三國演義》都拿來看了,看得廢寢忘食,津津有味,其中有許多字都不識,半看半猜,大體上懂個意思,這就造成後來經常讀白字,寫錯字。

秦老師的書也不多,他很窮,無錢買書。但是,那時有一種小販,名叫“筆先生”,他背著一個大竹箱,提著一個包裹,專門在鄉間各個私塾裏走動,賣紙、墨、筆、硯和各種教課書,大多是些石印本的《論語》《孟子》《百家姓》《千家詩》。除掉這些課本之外,箱子底下還有小說,用現在的話說都是些通俗小說。這些小說不賣給學生,只賣給老師,鄉間的塾師很寂寞,不看點閑書很難受。只是塾師們都很窮,買的少,看的多,於是“筆先生”便開展了一種租書的業務。每隔十天半月來一次,向學生們推銷紙、墨、筆、硯,給塾師們調換新書,酌收一點租費。

如果老師叫學生多買點東西,那就連租費都不收,因此我們經常可以看到新書。那時,我經常盼望“筆先生”的到來,就象盼望輪到富人家供飯似的。

秦老師不僅讓我看小說,還要和我討論所看過的小說,當然不是討論小說的做法,而是討論書中誰的本領大,那條計策好,岳飛應當“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應當被十二道金牌召回臨安,待他日直搗黃龍,再死也不遲。看小說還要有點兒見解,這也是秦老師教會了我。當然,秦老師這樣做不會是想把我培養成一個作家,將來也寫小說,可這些都在幼小的

心靈中生下了根,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

一年之後因為家庭的搬遷,我便離開了秦老師,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他,可他卻沒有忘記我。聽我父親說,他曾兩次到我家打聽過我,一次是在解放的初期,一次是在困難年,即六十年代的初期。抗戰勝利以後私塾取消,秦老師失業了,在家靠兒子們種田過日子,日子過得很艱難,據說是形容枯槁,衣衫襤褸,老來還惦記著他的兩個得意門生,一個是我,一個是那位姓劉的。大概他想起還教過一些學生的時候便可以得到一些安慰吧。前些年我回鄉時也曾經打聽過他,卻沒有人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或曾經有過叫秦奉泰的。“鄉曲儒生,老死翰墨,名不出閭巷者何可勝道。”我記起了秦老師曾經教過我的古文觀止。

19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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