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準備早飯,同時打開了窗子,春朝特有的氣息充滿了屋子。在大爐台上擺著已經去了皮的地豆,小洋刀在手中仍是不斷地轉著……淺黃色帶著面性似的地豆,個個在爐台上擺好,稀飯在旁邊冒著泡,我一面切著地豆,一面想著:江上連一塊冰也融盡了吧!公園的榆樹怕是發了芽吧!已經三天不到公園去,吃過飯非去看看不可。

“郎華呀!你在外邊盡作什麼?也來幫我提一桶水去……”

“我不管,你自己去提吧。”他在院子來回走,又是在想什麼文章。於是我跑著,為著高興。把水桶翻得很響,斜著身子從汪家廚房出來,差不多是橫走,水桶在腿邊左搖蕩一下,右搖蕩一下……

菜燒好,飯也燒好。吃過飯就要去江邊,去公園。春天就要在頭上飛,在心上過,然而我不能吃早飯了,肚子偶然疼起來。

我喊郎華進來,他很驚訝!但越痛越不可耐了。

他去請醫生,請來一個治喉病的醫生。

“你是患著盲腸炎吧?”醫生問我。

我疼得那個樣子,還曉得什麼盲腸炎不盲腸炎的?眼睛發黑了,喉醫生在我的臂上打了止痛藥針。

“張醫生,車費先請自備吧!過幾天和藥費一起送去。”郎華對醫生說。

一角錢也沒有了,我又不能說再請醫生,白打了止痛藥針,一點痛也不能止。

郎華又跑出去,我不知他跑出去作什麼,說不出懷著怎樣的心情在等他回來。

一個星期過去,我還不能從床上坐起來。第九天,郎華從外面舉著鮮花回來,插在瓶子裏,擺在桌上。

“花開了?”

“不但花開,樹還綠了呢!”

我聽說樹綠了!我對於“春”不知懷著多少意義。我想立刻起來去看看,但是什麼也不能作,腿軟得好象沒有腿了,我還站不住。

頭痛減輕一些,夜裏睡得很熟。有朋友告訴郎華:在什麼地方有一個市立的公共醫院,為貧民而設,不收藥費。

當然我掙紮著也要去的。那天是晴天,換好幹凈衣服,一步一步走出大門,坐上了人力車,郎華在車旁走,起先他是扶著車走,後來,就走在行人道上了。街樹不是發著芽的時候,已長好綠葉了!

進了診聞所,到掛號處掛了名,很長的堂屋,排著長椅子,那裏已經開始診斷。穿白衣裳的俄國女人,跑來跑去喚著名字,六七個人一起闖進病室去,過一刻就放出來,第一批人再被呼進去。到這裏來的病人,都是窮人,愁眉苦臉的一個,愁眉苦臉的一個。撐著木棍的跛子,腳上生瘡縛著白布的腫腳人,肺癆病的女人,白布包住眼睛的盲人,包住眼睛的盲小孩,頭上生瘡的小孩。對面坐著老外國女人,閉著眼睛,把頭靠住椅子,好似睡著,然而她的嘴不住地收縮,她的包頭巾在下巴上慢慢牽動……

小孩治療室有孩子大大地哭叫。內科治療室門口。外國女人又闖出來,又叫著外國名字;一會又有中國人從外科治療室闖出來,又喊著中國名字……拐腳子和胖臉人都一起走進去……

因為我來得最晚。大概最後才能夠叫到我,等得背痛,頭痛。

“我們回去吧!明天再來。”坐在人力車上,我已無心再看街樹,這樣去投醫,病象不但沒有減輕,好象更加重了些。

不能不去,因為不要錢。第二次去,也被喚著名字走進婦科治療室。雖等了兩點鐘,到底進了婦科治療室。既然進了治療室,那該說怎樣治療法。

把我引到一個屏風後面,那裏擺著一張很寬、很高、很短的台子,台子的兩邊還立了兩支叉形的東西,叫我爬上這台子。當時我可有些害怕了,爬上去做什麼呢?莫非要用刀割嗎?

我堅決地不爬上去。於是那肥胖的外國女人先上去了,沒有什麼,並不動刀。換著次序我也被治療了一回,經過這樣的治療,並不用吃藥,只在肚子上按了按,或是一面按著,一面問兩句。

我的俄文又不好,所以醫生問的,我並不全懂,馬馬虎虎的就走出治療室。醫生告訴我,明天再來一次,好把藥給我。

以後我就沒有再去,因為那天我出了診斷所的時候,我是問過一個重病人的,他哼著,他的家屬哭著。我以為病人病到不可治的程度,“他們不給藥吃,說藥貴,讓自己去買,哪裏有錢買?”是這樣說向我的。

去了兩天診療所,等了幾個鐘頭。怕是再去兩天,再去等幾個鐘頭,病人就會自然而然地好起來!可惜我沒有那樣的忍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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