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動物傳奇故事》の 刀疤豺母(中)

【7 我朝坡頂的豺群大喊救命,刀疤豺母率領豺群沖了下來】


沒想到,被激怒的野驢那麽可怕,簡直像一群群亡命徒,盯著我和強巴不放。

我們是在山南一塊平坦的牧場上找到這群野驢的。在我國,野驢被列為瀕危動物。高黎貢山一帶已有二十多年未發現它們的蹤影。剛見到它們時,我格外興奮,舉著攝像機一個勁兒地拍攝。野驢是一種機敏膽小的動物,因此,我根本沒想到要對它們有所防範。
這群野驢共有一百多頭。此時正值它們的交配季節,幾頭年輕的公驢為爭奪配偶互相撲咬,吭吭地鳴叫,鬥得不亦樂乎。我拍攝了許多珍貴的鏡頭。一頭黑脖子母驢啃著青草慢悠悠地走過來,一直走到我和強巴藏身的灌木叢前,好像故意來搶鏡頭似的。強巴從羊皮袋裏掏出一根尼龍繩,繩子的一頭系著一塊月牙形鉛巴——高黎貢山一帶的牧民特有的絆馬索。逮馬時,將繩索用力朝馬腿扔去,鉛巴會將繩索纏繞在馬腿上,馬就會被絆倒在地。強巴朝我眨眨眼,做了個拋扔繩索的手勢。我明白,他想絆倒那頭黑脖子母驢。這主意不錯,活捉一頭野驢,對我的研究大有幫助。
強巴站起來,啊地大叫了一聲;看到從平地裏突然冒出一個人來,黑脖子母驢大驚失色,身體豎立,前蹄揚起;強巴一揚手,用絆馬索纏住了母驢的後蹄。
野驢只有普通馬的三分之二那麽大,但力氣卻不比馬小。那頭母驢跳躍著,頑強地朝前奔去。強巴拽不住它,被它牽出灌木叢,跟著它在草坡上踉踉蹌蹌地奔走著。驢群驚慌地嘶鳴,跑到遠遠的地方觀望起來。
“來,快來幫幫我!”強巴費勁地攥著繩頭,朝我喊叫。
我放下攝像機,沖出灌木叢,飛奔過去。黑脖子母驢往下坡跑,速度很快。等我趕到強巴身邊時,它已經快跑到坡腳下了。我和強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住了它,並將它按翻在地。我抱住驢脖子,壓在驢身上,強巴動手綁住四只驢蹄。黑脖子母驢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叫著。
這時,四面八方傳來吭吭的驢叫聲。我擡頭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什麽時候,驢群已經將我們團團包圍了。一頭身強力壯的白臉公驢鳴叫著,來回奔跑,指揮驢群慢慢地縮小包圍圈。
也許,發情期的公驢膽子格外大,脾氣也格外暴躁。它們見我們粗暴地捆綁黑脖子母驢,誤把我們當作情敵,要與我們拼鬥一場。
糟糕的是,強巴的獵槍、藏刀以及我防身用的左輪手槍,全都放在了坡頂的灌木叢中,離我們現在的位置至少有三四百米遠。我們手無寸鐵,草坡上連可以當作武器使用的石頭都沒有。
強巴將母驢的四只蹄子捆紮結實,站起來揮舞雙手,青蛙似的蹦跳著,扯開喉嚨大叫。我知道,這是獵人慣用的手段。當與野獸不期而遇時,獵人用這種最原始的示威方式,能將野獸嚇退。但這一次,此招失效了。野驢們紛紛揚起前蹄,吭吭高叫,那震耳欲聾的聲音,把強巴的叫喊聲壓了下去。
白臉公驢低著頭,朝我沖過來,舉起兩只錘子似的前蹄,來敲我的腦袋。若讓它得逞,我的腦袋不是開花,就是成了重度腦震蕩。強巴眼疾手快,一扔絆馬索,那月牙形的鉛巴不偏不倚地砸在它的嘴上。不知道是否敲掉了一顆門牙,白臉公驢放棄了對我的攻擊,轉身跑回驢群中去了。
白臉公驢的攻擊行為具有示範效應,其他幾頭公驢也都想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驢蹄咚咚咚地敲擊著地面,像擂鼓似的。
我一看勢頭不對,忙對強巴說:“把那頭母驢放掉算了,別惹麻煩。”
強巴也意識到我們的處境危險,只好無奈地解開了繩索。黑脖子母驢翻身站了起來,委屈地吭吭叫著,跑回驢群。
我們以為,放了黑脖子母驢,驢群就不會攻擊我們了。但我們錯了,驢群依然圍著我們不放。我和強巴朝坡頂移動,打算回到灌木叢拿槍。朝天空開上幾槍,一定能把這些狂熱的野驢嚇得屁滾尿流。
強巴揮舞著絆馬索,大叫著;我也像練武一樣揮拳踢腿,企圖沖出野驢的包圍。
當野驢離我們還有十幾米遠時,白臉公驢突然轉了個身,其他野驢也跟著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將屁股對著我們。它們決不是要開屁股展覽會——驢屁股沒什麽美感,也不是要集體放屁熏死我們或集體噴糞臭死我們,而是準備施展野驢最具威力的尥蹶子戰術。
馬科動物在遇到敵害時,除了奔逃,還有兩種自衛方式:一是用前蹄蹬踢敵人,二是尥蹶子。所謂尥蹶子,就是跳起來,後腿猛烈朝後蹬踢。馬科動物的腿部肌肉非常發達,蹄子堅硬,尥蹶子具有很大的殺傷力。我曾在一篇報道中看到,一只金錢豹想獵殺一匹小馬駒,憤怒的母馬拼命尥蹶子,正好踢中金錢豹的腦袋,金錢豹當場昏死過去。據介紹,野驢在荒野遭遇狼群,來不及躲避時,就會布下圓圈陣,一個個尾朝內、頭朝外,集體尥蹶子,以對付狼的撲咬。
此時,一百多頭野驢跳著尥蹶子,草葉紛飛,塵土漫卷。別說逃出包圍圈了,我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白臉公驢被砸傷的嘴唇腫起好大一塊。它一面蹬踢後腿,一面吭吭地高叫,氣焰囂張。野驢們步步進逼,包圍圈越縮越小,半徑只剩下五六米了。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鐵錘似的驢蹄就會無情地落到我們身上,我們便會像足球似的被踢來踹去,最後被野驢踢進死亡的地獄之門。
此時,我脊梁發麻,兩腿發軟;強巴的額頭上也沁出一層冷汗。一個動物學家和他雇的向導,死在野驢蹄下,這真是讓人笑掉大牙的事啊。
就在這危急關頭,坡頂傳來一聲尖厲的豺嘯,大部分野驢像聽到了敲響的喪鐘,立刻停止了尥蹶子,驚慌地擡頭張望。我循聲望去,哦,是那群金背豺,它們正從坡頂穿越而過。據野外考察記錄,野驢最懼怕的天敵不是老虎,也不是狼群,而是豺群。當野驢遇到老虎或狼群時,可以圍成圓圈,用尥蹶子的辦法頑強抵抗。但這招對豺群卻絲毫不起作用。豺有一個其他猛獸所不具備的絕招——跳到獵物的臀部上,用尖利的豺爪捅進獵物的肛門,將獵物的腸子掏出來。如果野驢撅著屁股尥蹶子,那無疑為豺施展絕招提供了方便。
豺的這種怪異的獵殺方式很齷齪,很下流,也很殘忍,這大概是豺的名聲很壞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不管怎麽說,野驢怕豺,就像老鼠怕貓。只要豺群從坡頂沖下來,這群該死的野驢就會聞風喪膽,撒腿奔逃,這樣,我們就能解圍了。
這時,好幾頭膽小的母驢已經擺開了逃跑的架勢。
但幾十秒鐘過去了,豺群只是站在坡頂遙相觀望,並沒有朝驢群撲過來。我再次望去,不由得心涼了半截。原來,許多豺的嘴裏都叼著肉塊和骨頭,肚子圓鼓鼓的,這表明它們剛剛享用完一頓豐盛的大餐。豺與很多食肉獸一樣,並非喜好殺戮的屠夫,也沒有為了消閑娛樂而打獵的癖好;它們捕捉其他動物,只是生存的需要;一旦填飽了肚子,它們就沒有興趣去追逐獵殺了。這就是說,這群豺此時並沒有撲咬野驢的沖動和欲望。
領頭的刀疤豺母搖了搖叼在嘴裏的半只紅毛雪兔,發出一聲輕嘯,轉身欲走。對於荒原上各種動物的打鬥廝殺,刀疤豺母早已司空見慣。對它來說,我們和野驢的爭鬥毫無新鮮感,不值得它停留觀賞。
白臉公驢顯然明白這群路過的豺不會前來幹預,於是,低落的士氣重新膨脹起來;其他野驢也拋卻了膽怯,振作精神來對付我們。
一頭母驢在離我僅兩米的位置尥蹶子,雖沒踢著我,但帶起的泥沙卻飛射到我的眼睛裏。白臉公驢趁我揉眼睛的時候,繞到我身後,一躍而起,兩只後蹄狠狠朝我踢來。我要是被它踢著,輕則腰桿斷裂,重則一命嗚呼。這時,強巴一個箭步躥上來,猛地把我推開,他自己卻躲閃不及,被驢蹄蹭了一下小腿,疼得他倒吸冷氣,站也站不穩了。
我朝著坡頂的豺群大喊救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到向豺群呼救的,也許是出於溺水之人想抓住救命稻草的心理,也許是潛意識裏覺得刀疤豺母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輩。不管怎麽說,眼下只有這群豺能將我和強巴從這群瘋驢中解救出來,我不能放棄最後的希望。
轉身欲走的刀疤豺母又轉了回來,面朝著驢群,三角形的耳廓豎得筆直,一副凝神諦聽的模樣。驢群圍著我們,驢蹄揚起的塵土遮擋了它的視線。我使勁跳著,拼命揮舞雙手,好讓它能看見我。
我的努力終於有了結果。刀疤豺母吐掉口中那半只紅毛雪兔,背上金色的絨毛陡然張開來。它直起脖子長嘯一聲,發出了準備采取行動的指令。豺們紛紛吐掉叼在嘴裏的兔肉和骨頭,慵懶的身體剎那間繃得緊緊的,張牙舞爪地嘯叫起來。
野驢們停止了尥蹶子,心驚膽戰地望著坡頂。
刀疤豺母率領豺群順著緩坡沖了下來。夕陽西下,豺群金色的背毛上映著艷紅的晚霞,像一片流動的火焰。驢群紛紛奪路而逃,包圍圈一下子潰散了。只有白臉公驢和另外兩頭年輕的公驢還不服輸,打著響鼻,將屁股對著沖在最前面的刀疤豺母,大概想讓刀疤豺母嘗嘗驢蹄的厲害。白臉公驢尥蹶子了,眼瞅著驢蹄就要踢中刀疤豺母的下巴,刀疤豺母卻敏捷地一閃,躲到了兩條驢腿之間。不等驢蹄落地,它便縱身一躍,撲到驢屁股上。白臉公驢大概知道豺有掏腸子的絕技,嚇得魂飛魄散,像踩著火炭似的胡蹦亂跳,竭力吼叫。刀疤豺母從驢屁股上被顛了下來。白臉公驢不敢戀戰,帶著屁股上幾道被豺爪抓出來的血痕,飛也似的落荒而逃。那兩頭年輕的公驢也狂奔而去。
豺群沖著野驢的背影嘯叫了一陣,便不再追趕。它們本來就吃飽了肚子,沒必要耗費體力追捕那些逃走的野驢了。


【8 刀疤豺母重新面對我和強巴,眼神中只有深深的無奈和無盡的悲苦】


我們得救了!我快要繃斷的神經一下子松弛下來,頓覺極度疲憊,身體癱軟得就像稀泥似的,趴在山丘上喘息。強巴坐在地上,揩去額角的冷汗,揉搓著被驢蹄蹭傷的小腿。他的腿上有一大塊淤血,已經腫了起來。

刀疤豺母來到離我五六米遠的地方,友好地搖晃著尾巴,慢慢地伏下身體。顯然,它是認出我後才率領豺群攆走野驢的,它沒忘記兩天前我解救豺群的那份恩情。
我朝它揮揮手,示意它帶著豺群離去。它們畢竟是茹毛飲血的猛獸,呆在我們身邊,總讓人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
刀疤豺母知趣地站起來,嘯叫一聲,將四散的豺召集一起,準備撤回坡頂。
那只胸毛已掉光的老豺,經過我身邊時,用溫和的眼神註視著我,像在對我行註目禮。當目光移向強巴時,它神經質地蹦跳起來,發出一聲慘叫,聲音恐怖得像被一支利劍穿透了心臟。所有的豺都如臨大敵,一條條尾巴翹起來,—片片背毛豎起,一張張豺臉頓時變得兇暴殘忍。
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只見老豺跑到刀疤豺母跟前,嘰嘰哦哦了一陣。刀疤豺母眼角上吊,嘴歪扭著,剛才還挺溫柔的臉霎時間像塗了一層冰霜,透出掠食者的冷酷。刀疤豺母冷冷地盯著強巴,壓低身體,小心翼翼地走來,就像在檢測布滿疑點的危險物品。
原來,老豺認出了強巴:是他將一條豺尾懸吊在歪脖子樹上;是他摸進豺窩,擄走了八只幼豺;是他用幼豺做誘餌放火燒荒,差點兒把整個豺群都趕進怒江裏餵魚。刀疤豺母瞪大眼睛,一步步走近,用敏銳的視覺和嗅覺來進一步確認這個事實。
這都怪我疏忽大意。我只顧著讓這些金背豺來對付那群瘋驢,卻忘了我的向導強巴和這些金背豺有著血海深仇。
強巴好像也從豺群的喧囂與騷動中明白了什麽,騰地站起來,攥緊拳頭,雙目圓睜,像一頭發怒的獅子。
呦哦嗚——刀疤豺母仰天發出一聲悲憤的長嘯。
這是確認,也是指控。
隨著這聲長嘯,豺們全都圍了上來,齜牙咧嘴,朝著強巴嘯叫。
強巴拔腿沖向坡頂,想到灌木叢取回獵槍。只要有槍在手,他就能對付這些殺氣騰騰的豺。可是他被驢蹄蹭傷了小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他還沒跑出多遠,就有幾只豺躥到了前頭堵截他。那只老豺和一只歪嘴巴母豺也躥躍過來,撲到強巴背上,把強巴壓倒在地。
豺群蜂擁而上,有的咬強巴的胳膊,有的咬強巴的腿。老豺咬著強巴的後脖頸,歪嘴巴母豺用尖利的爪子在強巴屁股上鼓搗著,想活掏強巴的腸子。
強巴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拳打腳踢,甩掉了趴在身上的豺。我趕緊跑過去,幫著他對付這些豺。
嘩——我的衣袖被一只公豺咬下來了;噝——我的褲腿被一只母豺撕破了。我們手無寸鐵,根本不是這些豺的對手,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就會被豺們的尖牙利爪撕成碎片。
呦哦——刀疤豺母威嚴地叫了一聲,混戰的豺紛紛從我們身上跳開,將我們團團圍了起來。
強巴的衣裳被撕破了,肩頭還被豺爪抓出數道血痕。
呦嗚——刀疤豺母的視線落到我的身上,蓬松的尾巴搖擺著,發出柔和的叫聲。
呦嗚——呦嗚——呦嗚——其他豺也都朝我擺出和平的姿勢,急切地嘯叫著。
我懂了,刀疤豺母之所以發出指令讓纏住我們的豺退出來,是想讓我離開,不想傷害我。它雖然是豺,懂得恩怨分明。強巴似乎也看出了蹊蹺,推著我說:“你快走,它們好像不想為難你。你走,快走啊!”
“不,我不走。”我堅決地說。
我不會拋下強巴的。強巴不僅是一個熱心的向導,而且在野外考察中,還多次救過我的命。有一次,我被一群馬蜂追逐,無處躲藏,強巴揮舞樹枝拼命抽打,將蜂群引開,我才得以順利脫險,但他卻被馬蜂蜇了十幾個包。就在剛才,他還把我從白臉公驢的蹄下解救出來,而他自己卻被驢蹄蹭傷了腿。我決不能為了自己活命,屈服於豺,出賣自己的朋友。
呦呦嗚嗚——豺群一個勁兒地朝我叫看,好像在催促我離開。
“你快走吧,我要跟它們結算三年前的血債,跟你沒關系。”強巴將那根絆馬索結成一個活套,咬著牙說,“你不用為我擔心,我要勒斷這些惡豺的脖子!”說著,他就準備用那個活套去套離他最近的歪嘴巴母豺。
我知道,強巴是條硬漢子,不願意連累我。
“強巴,你是我請來的向導,你要聽我的。”我一把奪過強巴手中的絆馬索,扔在地上,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他說,“來,趴下,跟著我做。”
我趴在地上,手腳伸開,將身體擺成一個“大”字,扭著脖頸,露出最易受傷害的頸側動脈血管。
“你這是在幹什麽呀?是讓這些惡豺更方便地咬死我們,還是向這些惡豺下跪求饒?”強巴滿臉詫異地問,他仍站得筆直,大有一種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氣概。強巴就是這樣的人,寧願死,也不做軟骨頭。
“強巴,就算我求你了,快趴下來。我以後再跟你解釋為什麽要這樣做。”我抱住他的腳用力一拖,把他拽倒在我身邊。
想起了刀疤豺母在鐵索橋上乞求我的情景,我才決定采用同樣的方法渡過難關。我知道,身體平趴在地上,在豺的世界裏,表示屈服和放棄抵抗;朝對方暴露出最易受傷害的頸側,其實是要平息對方的怒火,使對方不觸犯豺族的重要禁忌——攻擊誠心誠意的求和者。
在鐵索橋上,刀疤豺母用這種姿勢讓我產生了惻隱之心;我希望現在這個姿勢也能使刀疤豺母大發慈悲。
刀疤豺母望著趴在地上的我和強巴,若有所思地垂下腦袋。
哦——哦——歪嘴巴母豺和另外幾只母豺惡狠狠地咆哮起來。我猜想,它們應該是被強巴擄走的八只幼豺的母親。對它們來說,失子之痛難以磨滅,劫子之仇是一定要報的。它們不滿刀疤豺母的猶豫,催促刀疤豺母對我們,不,準確地說是對強巴,實施報覆行動。
其他豺也跟著這幾只失子的母豺咆哮起來,真是群情激昂,同仇敵愾啊。
刀疤豺母雖然是這群豺的首領,恐怕也不能完全不理會眾豺的意願。我擔心刀疤豺母會頂不住這種壓力,向豺群發出攻擊我們的指令。果然,刀巴豺母眼角上挑,鮮紅的舌頭來回磨著白森森的豺牙,似乎產生了撲咬之意。我趕緊學著豺的樣子,將嘴巴往上翹,吊著嗓子說:“你千萬別幹蠢事,今天你要是傷害了強巴,我發誓,明天我就會帶著狩獵隊來,把你們統統消滅。冤冤相報何時了啊!你若肯放我們一馬,我保證,一定設法把你們丟失的八只幼豺還給你們……”
刀疤豺母肯定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它似乎從我真誠的表情和嚴肅的語調中領會到了某種東西。於是,它上挑的眼角又平放下來,嘴巴重新閉攏。
歪嘴巴母豺狂嘯一聲,不顧一切地躥上來。刀疤豺母縱身一躍,撲了過去,一頭撞在歪嘴巴母豺的腰上,把歪嘴巴母豺撞到一邊。
呦——刀疤豺母沖著在地上翻滾的歪嘴巴母豺吼了一嗓子,那是嚴正的警告:“沒有我的同意,誰也不準胡來,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歪嘴巴母豺爬起來,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呦呦地叫喚起來。我雖然聽不懂豺的語言,但從歪嘴巴母豺憤怒的表情和委屈的聲調中不難猜測,它是在向眾豺傾訴自己的失子之痛,控訴刀疤豺母袒護仇敵。
好幾只豺朝刀疤豺母投去不滿和疑惑的目光。有兩只母豺劈劈啪啪地甩打自己的尾巴,以發泄心中的怨氣;有兩只公豺不懷好意地繞到刀疤豺母背後,擺開撲咬的架勢。
也許是報仇心切,也許是覺得自己得到了眾豺的支持,歪嘴巴母豺再一次像疾風似的躥上來,張嘴去咬強巴的後脖頸。刀疤豺母怒嘯一聲,迎面攔截,舉起一只爪子朝歪嘴巴母豺的臉上撕抓,然後以閃電般的速度,將歪嘴巴母豺的右耳咬了下來。
歪嘴巴母豺慘叫一聲,落荒奔逃。
刀疤豺母威風凜凜地仰天長嘯,那只咬掉的耳朵還在它的犬齒間彈跳,給它的嘴上塗抹了一層殷紅的血。
眾豺都被震住了。那兩只心懷不滿的母豺識相地停止甩打尾巴,那兩只不懷好意的公豺也知趣地收斂起撲咬的架勢。
也許,在桀驁不馴、野性十足的豺的世界裏,只有采用最嚴厲的懲罰手段,才能保持首領的權威。
刀疤豺母重新面對我和強巴,靜靜地站著。它的眼神中沒有敵意,也沒有仇恨,只有深深的無奈和無盡的悲苦。終於,它嘆息般地輕嘯一聲,扭頭朝坡頂走去。
豺群也乖乖地跟著它撤離了。
我目送豺群遠去。暮色蒼茫,刀疤豺母脊梁彎塌,腦袋低垂,尾巴拖地,行走緩慢,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樣。


【9 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窩金背豺】


當天晚上,我們回到營地,洗了澡,換了衣服。強巴開始喝悶酒。他將一瓶習水大曲全灌進了肚裏,喝得酩酊大醉,胡說醉話,一會兒說要去金沙江淘金,賺了錢買一百只兇猛的藏獒,專門訓練它們對付惡豺,要把天底下所有的惡豺一只不剩地統統消滅;一會兒又說要去買一架機關槍,嘟嘟嘟嘟地橫掃豺群,把它們全部射倒……

第二天中午,強巴從醉夢中醒來,悶著頭抽了一袋煙,然後,扛起那只裝著八只幼豺的柳條筐,朝山裏走去。我問他到哪裏去,去幹什麽,他也不搭理我,只顧往前走。
來到那棵歪脖子樹下,強巴放下柳條筐,朝那條懸吊在樹枝上的豺尾瞄了一眼,便抽出腰刀,一刀砍斷了繩索。象征著覆仇的豺尾掉了下來。然後,他又打開柳條筐,將八只幼豺放了出來。
獲得自由的幼豺們呦呦咿咿地叫著,在樹下奔跑嬉鬧。
強巴拉著我,往山頂一片雜樹叢中跑去。
我們剛躲進雜樹叢,便聽到山溝中傳來豺嘻雜的喧囂聲。我用望遠鏡一看,謔,原來是那群金背豺聚集在歪脖子樹下。八只母豺將失散多日的小寶貝摟進懷裏,一遍又一遍地深情舔吻。幼豺們在母豺的膝下鉆進鉆出,撒歡撒嬌,一幅母子團聚的動人畫面。
我慢慢移動望遠鏡,尋找刀疤豺母。哦,它正蹲在一塊圓形石頭的旁邊,守著一只幼豺。那只幼豺並沒有因為回到豺群而高興,而是蜷著身體躲在一邊,一副很憂傷的樣子。刀疤豺母伸出舌頭去舔它,它竟然扭頭躲開了。刀疤豺母傷感地擡起頭,望著天空出神。
就在這時,山岬傳來一聲豺嘯,只見一團金色的影子飛似的從山溝躥出來,轉眼間奔到了歪脖子樹下。我仔細一看,哦,是昨日被刀疤豺母咬掉右耳的歪嘴巴母豺。歪嘴巴母豺在樹下焦急地東張西望。刀疤豺母看到歪嘴巴母豺後,眉眼寬慰地舒展開,呦呦地叫了兩聲,退到一邊。歪嘴巴母豺急忙躥到圓形石頭旁,見到那只蜷縮在落葉裏的幼豺,激動得連聲音都變了。歪嘴巴母豺把那只幼豺嚴嚴實實地罩在自己身下,又舔又親,吐出一些糊狀物,嘴對嘴地給幼豺餵食。那只幼豺也變得活潑起來,在歪嘴巴母豺的腿上親昵地磨蹭。
過了一會兒,歪嘴巴母豺平靜下來,帶著那只幼豺,來到刀疤豺母面前,用一種羞愧的表情,替刀疤豺母整理背毛,好像在為自己昨日的唐突與冒犯請罪。刀疤豺母則小心地舔了舔歪嘴巴母豺缺損的右耳,好像在為自己昨日過於嚴厲的懲罰表示歉意。
另外幾只母豺也都來到刀疤豺母的身邊,有的舔吻它的脖子,有的梳理它足踵間的叢毛,有的依偎在它身上,看得出來,它們都很敬重刀疤豺母。
豺群走了。當其他豺簇擁著八只幼豺,快要拐出山溝時,刀疤豺母站在歪脖子樹下,朝著山頂的雜樹叢長嘯了三聲後,才撒腿奔跑,追趕它的豺群。我想,它一定是在用豺的特殊方式向我們致謝。
就在這時,強巴突然掏出插在腰帶上的牛角號,嗚嗚地吹了起來,腮幫鼓得像只皮球。隨著牛角號低沈聲音的響起,從我們身後約百米遠的一道石坎裏,忽然冒出一排人頭來,有的戴著氈帽,有的紮著頭巾,有的纏著獸皮,—看就知道是在山林裏摸爬滾打的獵手。強巴刷地舉起了獵槍,像發出了某種事先約定的指令,接著,那排獵手齊刷刷地舉起了長筒獵槍。
我大吃一驚,原來強巴背著我暗中組織了卡紮寨的獵手,埋伏在那道石坎裏。他們一個個手持獵槍,想利用豺群解救八只幼豺之際,將這群金背豺一網打盡!這手段太卑鄙、太陰險了!我不敢冒充英雄,用胸膛堵住那排黑洞洞的槍口。為保護金背豺用自己的身體去堵槍口,算不上明智之舉。我只能有氣無力地喊出一個字:“不——”
但沒人聽我的,強巴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便扣動了扳機。砰!清脆的槍聲在我耳邊響起。緊接著,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山谷裏回蕩開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硝煙味。完了,我想,這群金背豺完蛋了。豺群還沒有拐出山溝,還在獵手們長筒獵槍的射擊範圍之內。二三十支獵槍齊射,就像鐮刀割麥穗那樣,豺群起碼死傷90%以上。
我站起來,朝豺群望去。豺群沒有像麥穗那樣紛紛倒下,而是仍好端端地站在那兒,瞪著驚詫的眼睛,扭頭朝身後張望。我當然不相信金背豺有刀槍不入的本領,我也不相信那幫闖蕩山林的獵手突然間都變成了近視眼或斜視眼。我鬧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如墜雲裏霧裏。這時,刀疤豺母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那是奔逃藏匿的命令。頓時,公豺和母豺分成若幹個小群體,簇擁著自家的寶貝幼豺,四下逃竄。砰!砰砰!站在我身邊的強巴又扣動了扳機,石坎裏的獵手們也跟著打出了第二排霰彈。我這才看清,獵手們的槍口都指向天空,霰彈打在樹梢上,葉子紛紛揚揚地飄落,就像下了一場翠綠的葉子雨。
“你這是幹什麽呀?”我迷惑不解地問強巴。
“我要用槍聲告訴這些豺,我們不歡迎它們,我們討厭它們,希望它們從尕瑪爾草原搬走,從這塊土地上消失!”,強巴脖子上青筋暴突,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這群豺幫了我們大忙,要不是刀疤豺母出手相救,我倆早就被驢蹄踩得粉身碎骨了,你卻……”我傷心得說不下去了。
“要不是看在這點兒情分上,我早就送它們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強巴說,“它們救過我一次,我也饒了它們一命,誰也不欠誰了。豺是惡獸,是災星,是魔鬼,必須把它們攆走。”
我懂了,雖然刀疤豺母阻止了狂怒的野驢撲咬強巴,可那並沒有使強巴消除對豺的偏見。強巴是條血性漢子,信奉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處世原則。這群金背豺救過強巴,他記住了這份情義,所以擡高槍口,朝天開槍,放這群金背豺一條生路。但在強巴心裏,金背豺曾虐殺他的愛犬的仇恨,並未泯滅,牧民對豺的成見也沒有消除。
在這裏,傳統勢力非常頑固,慣性思維十分強大。
不一會兒,金背豺逃得無影無蹤了,可強巴和那幫獵手仍砰砰地朝天開槍。那是在用武力威脅、恫嚇豺群,傳達人類對豺不友好的態度。
“要是這群金背豺拒絕遷徙他鄉,繼續留在尕瑪爾草原,你們要怎麽樣呢?”我憂心忡忡地問。
“我已經不欠它們的了。我們是先禮後兵。”強巴遙望著高黎貢山的白皚皚的雪峰,一字一頓地說,“要是它們還賴在這兒不走,為了草原的和平與安寧,我們將組織狩獵隊,無情地消滅這些惡豺!”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為這群金背豺未來的命運擔憂,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消弭當地牧民與金背豺之間的仇恨。
“它們畢竟幫過我們,尤其是刀疤豺母,表現得還不算太壞。”強巴大概瞧出了我的心思,俯在我耳畔輕聲說道,“我也不願意用獵槍瞄準刀疤豺母的胸膛。可只要有惡豺在尕瑪爾草原,牛羊就會遭殃,牧民就過不上太平日子。即使天神下凡,也洗刷不了惡豺的壞名聲。我們牧民和豺是水火不容的。”
我低頭不語,只能用沈默來表示抗議。
“你不用太為它們擔心。”強巴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這些豺的腦袋瓜機靈得很,它們會揣摩人的心思,知道我們朝天放槍的用意,也許今天晚上就會離開這兒,到別處去謀生了。”
但願如此,這也許是避免當地牧民與金背豺發生流血沖突的最好辦法了。
那天晚上,我借宿在強巴家的氈房裏。躺在暖融融的氆氌床墊上,我格外清醒,為人類強加在金背豺身上的壞名聲深感不平,為當地牧民對豺的誤解和偏見深感遺憾,為金背豺今後的命運深感憂慮。就這樣,我胡思亂想,輾轉難眠。淩晨兩點時,雞叫了頭一遍,睡意才襲來。我迷迷糊糊地剛要睡著,突然,寨子裏的狗像過狂歡節一樣集體吠叫起來,我的睡意像露水似的蒸發了。過了一會兒,黑夜裏亮起了松脂火把,外面響起了人的腳步聲和吶喊聲。我聽見有人在氈房外大聲喊道:“快來看喲,惡豺搬家嘍!”我急忙從床墊上爬起來,掀開厚厚的牦牛皮門簾,沖出門去。
月亮像個大銀盤,高高地懸掛在墨藍的天空上,將大地照得如同白晝。寨子正對面就是高黎貢山的日曲卡雪峰,—片薄雲像銀腰帶似的,纏紮在山腰上。峰頂終年不化的積雪在月色中銀光四射,閃耀著璀璨的光華。全寨的男女老少都出來了,朝日曲卡雪峰的方向翹首張望。在一條通往雪山埡口的山脊線上,幾十個黑影正在緩慢移動。在白雪的映襯和月光的照耀下,雖然隔著寬闊的山谷,那黑色的剪影依舊清晰可見:尖尖的嘴巴,蓬松的尾巴,粗短的四肢,三角形耳廓,尤其是背部那條厚密的毛帶,泛著碎金似的光亮,一看就知道是一群金背豺在行進。
“惡豺搬家嘍!牛羊平安嘍!”
人在歡呼,狗在汪汪地叫,寨子裏熱鬧得就像在開慶祝會。
白雪覆蓋的山脊線上,正在緩慢移動的剪影突然停了下來。走在隊伍最前面的那只豺扭轉腦袋,伸直脖子,朝著山腳下那片綠意蔥蘢、生機盎然的草原長嘯起來。雖然看不清那只豺的模樣,但我可以肯定,那是刀疤豺母。隨著刀疤豺母做出嘯叫的姿勢,所有的豺也都擺出引頸高叫的姿勢。
呦哦——呦——哦——呦呦——哦哦——
雪山埡口吹來的寒風,將豺的叫聲傳得很遠。
豺的嗓音本來就刺耳,叫聲更是難聽,就像群鬼在哭泣,有說不出的悲涼、淒慘、哀戚。
刀疤豺母和它的臣民們世世代代居住在尕瑪爾草原。這塊土地滋養了它們,記錄了它們的快樂與煩惱。豺是一種有領地意識的動物,同其他依附在大地上的生命一樣,難合熱土,眷戀故鄉。如今,在人類的威逼下,它們被迫離開這塊土地,其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窩金背豺!它們哭泣,它們哀嘆,它們有理由向人類怒吼,有理由向蒼天發出嚴厲的責問。
在豺群的嘯叫聲中,我分辨出一個蒼老的聲音,特別哀婉、淒慘,我確信那是刀疤豺母的叫聲。這個不太和諧的蒼老聲音,像是在乞求人類的饒恕和原諒,像是在呼喚人類的理解和寬容。刀疤豺母是一只飽經風霜的老母豺,它寬厚仁慈,與人為善。在翻越雪山埡口的最後時刻,它仍抱著一絲希望,希望人類能丟掉對豺的成見,改變主意,同意它和它的臣民們繼續留在這裏生活。
誰願意流落異鄉為異客呢?
卡紮寨牧民從自家的氈房裏取來了獵槍、銅鼓、響弩和牛角號,有的朝天放槍,有的擂響銅鼓,有的發射響弩,有的吹奏牛角號。牛廄裏的牦牛哞哞直吼,羊圈裏的山羊咩咩叫喚,馬揚鬃嘶鳴,狗狂吠咆哮,整個寨子喧囂得快要沸騰了。
我知道,這絕非友好的歡送,而是聲勢浩大的驅趕,是毫不留情的驅逐,含有用武力押解出境的意味。
我的視線一直在刀疤豺母身上。刀疤豺母好像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那剪影一下子縮小了許多。不難猜想,它泄氣了,絕望了,也許難過得趴到了地上。過了幾分鐘,剪影又慢慢升起,朝雪山埡口走去。
豺群跟隨著刀疤豺母向雪山埡口移動。
茫茫的雪坡上,幾十個黑影在緩緩移動。高原缺氧,積雪深厚,它們步履沈重緩慢,遠遠望去,就像蝸牛在爬。槍聲、鼓聲、弩箭聲、牛角號聲和狗吠聲持續不斷地響著,催促它們快走。人類無情地粉碎了它們的最後一絲希望。
半個小時後,豺群消失在風雪彌漫的雪山埡口。
日曲卡雪峰北邊的這道埡口,是出入尕瑪爾草原的門戶。對豺群來說,走出雪山埡口,等於被掃地出門。那裏終年積雪,—年四季中,秋、冬、春三季大雪紛飛,兩邊陡峭的山峰上經常發生雪崩,肆虐的暴風雪像把加密的巨鎖,牢牢鎖住了這道門戶,連最耐寒的雪豹都無法穿越。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只有夏末才能通行。毫不誇張地說,埡口難行,難於上青天。豺群這一去,怕是永遠也回不來了。
村民們欣喜若狂,放起鞭炮,擡出酒壇,飲酒作樂,舉杯相慶。
我知道,物種的多樣性對於保持生態平衡十分重要。大自然存在著一條環環相扣的生物鏈,一個環節斷了,其他環節就會產生連鎖反應,危及包括人類在內的整個生態系統;生態平衡被粗暴地打破,會產生災難性的後果。我心裏沈甸甸的,躲進氈房,暗暗嘆氣。
強巴端著滿滿一碗青稞酒,沖進氈房,喜氣洋洋地沖著我嚷道:“沒有豺狼的日子,就是牧民的盛大節日。來,為惡豺永遠從尕瑪爾草原消失,幹了這一杯!”
我搖搖頭,沒去接他的酒碗:“你別高興得太早了。我問你,藏語裏的‘尕瑪爾草原’,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有豺狗出沒的草原。”強巴答道。
“這就對了!”我說,“自古以來,這裏就是人類、金背豺和其他動物共同生活的地方,你們現在趕走了金背豺,打破了生態平衡,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麽亂子呢!”
“你別老擺出一副動物學家的嘴臉教訓人、嚇唬人!”強巴不悅地說,“沒了豺狗,只會是草更綠、羊更肥、牛更壯、牧民更富裕。這喜慶的酒你不肯喝就算了,你跟我們牧民不是一條心。”
說著,強巴就將碗裏的酒潑在地上,氣鼓鼓地跑了出去。
無論是藏族人還是漢族人,牧民的性格都是憨厚耿直,說話直來直去。我對強巴唐突的舉動毫不介意,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金背豺搬遷後,這裏萬象更新,更綠、羊更肥、牛更壯、牧民更富裕,我心甘情願受他的責罵。
唉,只怕適得其反啊!


【10 金背豺搬遷後,紅毛雪兔滾雪球般增多】


金背豺搬遷後的一段時間裏,尕瑪爾草原果然如強巴所說的那樣,呈現出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金背豺離開後,草原上除了鷂鷹,就沒有其他食肉獸了,而鷂鷹也只是偶爾捕食剛出生的羊羔,不會獵殺牦牛和成年羊;羊群不再需要牧羊人照看,牧羊犬都下崗待業了;牦牛自由自在地溜達著,不用擔心會遭遇不測。天敵逃遁,危機解除,生存壓力消失了,羊肥得都能從身上掐出油來,牦牛也壯得油光水滑,皮囊被繃得緊緊的。卡紮寨一位漢族牧民家的母羊產下了一對雙胞胎,成為尕瑪爾草原破天荒的大喜事,全寨男女老少都上門去祝賀;另一位名叫亞鐘的藏族牧民養的一頭牦牛,體重超過800千克,被評為卡紮寨的牦牛冠軍。

最令卡紮寨牧民歡心鼓舞的還是紅毛雪兔數量的日益增多。金背豺在這兒時,牧民帶著訓練有素的獵狗到草原狩獵,辛苦大半天,都逮不到一只紅毛雪兔。金背豺搬遷後,僅僅過了三個多月,過去難得一見的紅毛雪兔隨即成了尕瑪爾草原一道亮麗的風景。牧民們清晨來到草原,扯一把草,綰成一個草帽,戴在頭上,稍事偽裝,不到幾分鐘,便能看到碧綠的草叢中,一只只紅色的身影精靈般地跳動著。即使槍法生疏的獵手,也能捕獲到一兩只紅毛雪兔。紅毛雪兔的肉雖不及牛肉、羊肉鮮美,但紅毛雪兔畢竟屬於野物,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不僅兔肉可以食用,兔皮也能在晾幹後,拿到集市上去賣,雖不如水獺、冬狐、金貓等皮子貴重,但換點油鹽醬醋還是綽綽有余的。
卡紮寨好幾戶牧民將羊群交給牧羊犬管理,自己則騰出時間和精力,專門捕獵紅毛雪兔,將其當作一項貼補家用的副業。
強巴不無諷刺地對我說:“你說惡豺走了會破壞生態平衡,可事實上我們牧民的日子越過越滋潤了,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我確實無話可說,但願我的預言永遠不會變成現實。
然而,科學終歸是科學,科學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該發生的事情遲早會發生的。
四個多月後,紅毛雪兔的數量迅速增長。過去,在紅毛雪兔活動最頻繁的清晨,人們要用草編帽,偽裝起來,蹲在草叢裏,靜靜等待,過了好久,才能看到紅毛雪兔的身影;如今,人們不必偽裝,邊走邊唱,就算是深度近視,也能立刻發現紅毛雪兔在綠草叢中晃動。過去,獵人牽著獵狗在草原奔波半天,只能靠運氣捕捉紅毛雪兔;如今,獵人無需親自出馬,只要將獵狗放進草原,一兩個小時後,獵狗就會叼回一只半死咒不活的紅毛雪兔。某日早晨,幾個村民到尕瑪爾草原尋找走散的牦牛,毫無目標地朝一片灌木叢亂放了一排槍,結果,竟然有兩只紅毛雪兔撞在了槍口上。即使是到草原玩耍的少年,也能用弩箭射倒幾只紅毛雪兔。
面對紅毛雪兔迅猛發展的勢頭,剛開始,人們並不覺得這是一種災難的預兆。恰恰相反,許多人還認為這是天大的好事,因為大家可以靠紅毛雪兔發財致富了。但我建議在紅毛雪兔還沒泛濫成災時,盡早采取有效措施,遏制紅毛雪兔數量的急劇膨脹。強巴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說:“你是怕錢多了會咬手嗎?你是存心不想讓我們牧民過上富裕的好日子嗎?紅毛雪兔多了,是大好事嘛!我們可以組織專業狩獵隊,捕獵紅毛雪兔,然後辦一家肉食加工廠,把新鮮的兔肉腌制成臘肉,運到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去出售。我們還可以辦一個皮毛加工廠,將兔皮進行精加工,制成具有高附加值的裘皮時裝,然後與外貿公司聯系,出到國外去,賺大把大把的外匯。總之,紅毛雪兔多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我耐心地說:“任何事情都得有個限度。一般來說,紅毛雪兔數量多一些,是好事,能給卡紮寨牧民帶來額外收入,但也不是越多越好。超出了限度,好事就會變成壞事,會帶來預想不到的嚴重後果。我好歹是個動物學家,專門幹這一行的,這方面的書讀了近20年,你應當相信我的話,我不會平白無故地害你們。”
“紅毛雪兔的皮可以剝下來賣錢,兔肉可以食用,兔骨碾成骨粉可以做飼料,你說,這紅毛雪兔多了有什麽不好?”
“紅毛雪兔屬於嚙齒類動物,繁殖率極高,一年能生三胎,每胎可產6~12只幼兔。幼兔長到半年後,又可交配繁殖。從理論上說,—對成年紅毛雪兔兩年內可繁殖到一萬多只。凡是嚙齒類動物一生都在不斷地長牙,它們靠啃咬草根、樹皮來磨短兩顆門齒,這就對植被造成了巨大的破壞。要是對紅毛雪兔的繁殖不加限制,任其發展,尕瑪爾草原遲早有一天會被糟蹋光的。還有,如果大量紅毛雪兔暴屍野外的話,很有可能會發生可怕的瘟疫……”
“行了,你不用說這些話來嚇唬我!”強巴不滿地打斷我的話,“我們卡紮寨牧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裏,從來沒聽說過尕瑪爾草原會被一群兔子吃光。嘻嘻,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你說你讀過20年書,哦,你總該知道這兩句古詩吧,‘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尕瑪爾草原的草從來沒有枯竭的時侯,再多的牛群和羊群也養得活。好幾次,眼瞅著冬季的大火把草原燒幹凈了,誰知一場春雨,草原一夜之間又變成了一片蔥綠。尕瑪爾草原是天神賜給我們牧民的聚寶盆,沒有誰能夠糟蹋它、破壞它,更不用說小小的紅毛雪兔了。”
唉,不到黃河不死心,不撞南墻不回頭,我無能為力了。
又過了兩個多月,紅毛雪兔的數量成倍地增長,很快發展到令村民擔憂的程度。
我見過尕瑪爾草原冬天的景色:牧草一片金黃,在一望無際的草海裏,鑲嵌著一株株蒼綠的雲杉樹,點綴著一片片潔白的薄雪,間或有星星點點艷紅的狼毒花,色彩絢麗,美不勝收。可眼下的尕瑪爾草原,金黃的牧草被無數的兔子連根啃斷,變成了一片枯黃;雲杉樹的樹皮也被兔子啃剝幹凈,使雲杉樹難看得就像下肢潰爛的麻風病人。此時正值冬季,牧草進入蟄伏期,停止了生長。紅毛雪兔形成了龐大的食草軍團,不停地吃呀吃。冬季才過了一半,它們就已經把大半個草原像剃光頭一樣吃得光禿禿的,草原像患了牛皮癬(xuan),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泥土。每當黃昏時分,成千上萬只饑餓的紅毛雪兔從地縫、洞穴中湧出來,蠶食牧草,整個草原布滿了觸目驚心的紅色恐怖。災難已露端倪,再這樣發展下去,過完這個冬天,尕瑪爾草原就有可能變成一片不毛之地。
卡紮寨的人們要求組織狩獵隊,準備開展一場轟轟烈烈的捕獵紅毛雪兔的群眾運動。冬天是農閑季節,青壯年勞力賦閑在家,打獵是最好的消遣。捕獲那些紅毛雪兔,既保護了草原的牧草資源,又是一項有利可圖的副業,何樂而不為呢?寨裏的狗全體出動了,大呼小叫地跟著主人,到草原捕獵紅毛雪兔。
狩獵隊早出巴晚歸,有時天晚了,幹脆就燒堆篝火住在草原上;狗也挺賣力,見到紅毛雪兔的影子就窮追不舍,累得口吐白沫也在所不惜。兇猛的狗吠聲和刺耳的槍聲從早晨響到晚上,整個草原像個血腥味兒甚濃的巨大屠宰場。
強巴親自出馬,擔任狩獵隊隊長。這家夥剽悍英武,有百步穿楊的功夫,是方圓百裏有名的神槍手,在狩獵這方面也很有謀略。他將狩獵隊分為四個小組,分別從東西西北四個方向進行地毯式伸縮,全方位圍剿。然而,戰績並不理想。狩獵隊辛苦一天,只捕捉到幾十只紅毛雪兔。
尕瑪爾草原在白堊紀時代是一片汪洋大海,新生代時由於歐亞大陸板塊碰撞擠壓,發生地殼運動,尕瑪爾冒出海平面,變成了一塊平坦而又豐腴的草原。因為尕瑪爾是海洋升高後形成的陸地,所以尕瑪爾草原的地表具有很明顯的海洋地質特征。在尕瑪爾草原,隨處可見大片大片的珊瑚礁,有的隆出地面一二十米;有的陷落土層幾十米深;有的風化變形,如斷壁殘垣;有的還保留著舊時模樣,如蜂巢,如蟻穴。珊瑚礁是由珊瑚、蟲的屍骸堆積而成,其形狀怪異,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氣孔、洞穴,孔連孔、洞通洞、穴套穴,窟窿穿窟窿。
紅毛雪兔是一種穴兔。所謂穴兔,是指那種自己不挖洞,而居住在天然的地縫和洞穴裏,習慣在地底下生活的兔子。尕瑪爾草原具有特殊的地質結構,那些布滿洞窟的珊瑚礁,是紅毛雪兔理想的棲身之地。紅毛雪兔的聽覺和嗅覺都十分靈敏,—聽到獵狗的吠叫,一聞到獵槍的硝煙味,它們就立刻順著洞穴的窟窿,從地面鉆進地下。獵人和獵狗無法跟著它們鉆進狹窄的洞穴,而身體嬌小的土狗,雖然能勉強擠進窟窿裏,但缺乏在黑暗的地下追捕的膽量與勇氣,往往是鉆進洞窟,追不了幾米深,便抽身退了出來,蹲在洞口悻悻地吠叫。有一只身材細長、膽量出眾、名叫阿龍的獵狗,在追逐一只紅毛雪兔時,不顧一切地跟著逃犯鉆入地下,結果在迷宮似的洞穴中迷了路,怎麽也回不到地面上來了。它的主人把耳朵貼在地面的洞穴口,能隱隱聽到愛犬那如泣如訴的吠叫。兩天後,地下的狗吠聲才逐漸衰竭……
這裏理應是獵狗馳騁的戰場,卻成了活埋獵狗的墳場。
其他的狗目睹阿龍被活埋的慘狀,更不敢追進洞穴裏去了。
狡黠的紅毛雪兔把遠古珊瑚礁形成的地下迷宮當作避風港和防空洞,開展神出鬼沒的遊擊戰,同獵人和獵狗進行巧妙的周旋。
“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到附近的村寨找人來幫忙,多借些獵狗,看這些該死的紅毛雪兔還能猖狂多久!”強巴用拳頭擂著桌子說。
當天夜裏,強巴就騎了一匹駿馬,到附近幾個村寨聯絡。兩天後,幾個狩獵隊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村子,還牽來許多獵狗,準備再次對紅毛雪兔進行圍剿。尕瑪爾草原到處都是獵人和獵狗,可謂聲勢雄壯、氣魄宏偉。
但戰績仍談不上輝煌,每天最多只能捕獵到百十只紅毛雪兔。
獵人太多,而且來自不同的村寨,強巴很難協調指揮,古老的牛角號也難以保持聯絡暢通,因此發生混亂在所難免。比如,卡紮寨的一位牧民開槍誤傷了納琺寨的一位獵手的腿,松甸村的一位獵人將躲在草叢裏想守株待兔的慶迪寨牧民的胳膊打斷了。各個村寨的獵狗更是難以調教,公狗打架鬥毆,母狗爭風吃醋,鬧得烏煙瘴氣。
大規模圍剿僅持續了一個星期,“各路諸侯”便不不草草收兵。
整整一個冬季,狩獵隊天天出征,雖然戰績不盡如人意,但累積起來數量也不算少了,大約有七八千只。可紅毛雪兔的總體數量並未明顯減少,金黃的牧草仍像理發似的被一片片剃掉;日落時分,成千上萬只紅毛雪兔形成的龐大軍團,依然像紅潮似的在草原上湧動。
卡紮寨坐落在日曲卡雪峰腳下,過去從未發現過紅毛雪兔的活動蹤跡。可冬末這幾日,也不知是因為覓食的壓力,還是基於擴大生存地盤的打算,紅毛雪兔漸漸向卡紮寨靠攏。寨子四周的樹林裏,許多大樹的樹皮都被兔牙啃得一片斑駁了。
“這是怎麽回事?”強巴望著打谷場上被打死的紅毛雪兔,迷惑不解地搔著頭皮問我,“它們怎麽會越殺越多呢?”
我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兩句古詩用到紅毛雪兔身上倒是挺恰當的。”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我都快愁死了。”強巴不滿地說。
“我沒跟你開玩笑。”我說,“紅毛雪兔之所以越殺越多,道理很簡單。一紅毛雪兔倒下去了,千萬只紅毛雪兔站起來了。”
“這話怎麽講?”
“你們狩獵隊雖然捕殺了不少紅毛雪兔,但並未破壞紅毛雪兔的繁殖機制。它們的繁殖速度遠遠超過你們的捕殺速度,當然只能是越殺越多嘍!”我認真地說。


【11 紅毛雪兔泛濫成災,尕瑪爾草原就像衣衫檻褸的叫花婆】


冬天過去了,陽光越來越溫暖,樹枝綻出新綠的嫩芽,怒江的冰層哢哢開裂,融化的冰水叮叮咚咚地唱著春天的讚歌,歡快地流向遠方。到南方過冬的大雁和黑天鵝,成群結隊地飛回尕瑪爾草原。

以往這個時節,尕瑪爾草原就像一位參加時裝表演的女郎,那淅淅瀝瀝的春雨就像為表演奏響的樂曲。第一場春雨過後,灰黃的草原冒出星星點點的嫩綠草芽;第二場春雨過後,密密的小草鋪滿大地,草原像穿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綠紗裙;第三場春雨過後,草原像一位身穿翡翠綠緊身衣褲的美女,十分嫵媚;第四場春雨過後,濃綠的青草間綻放著姹紫嫣紅的野花,艷麗得像穿著盛裝的貴婦人……
可今年春天,這兒卻醜陋得慘不忍睹。草芽剛剛冒出地面,便被貪婪的紅毛雪兔洗劫一空。融化的雪水過後剛剛泛起的一片綠意,就被數以萬計的紅毛雪兔糟蹋殆盡。
紅毛雪兔啃食青草的特點與牦牛、山羊迥然不同。牦牛和山羊只吃冒出地面的草葉,不會傷害草根。草葉被啃食後,春雨一澆,暖陽一照,又會蓬勃地長起來。而紅毛雪兔吃起草來像強盜掠奪一般,不僅將冒出地面的草葉啃光,還要扒開泥土,將草根咬斷、嚼爛。根系遭到破壞,青草當然也就不再長出新葉了。
四五場春雨後,明媚的陽光溫柔地照耀著大地,而尕瑪爾草原仍顯得支離破碎、萎靡不振。東邊枯黃西邊綠,大片大片的黑色泥土裸露著,野花也開得有氣無力。放眼望去,整個草原就像衣衫襤褸的叫花婆。
每年秋天,卡紮寨的牧民將青稞的稭稈晾曬在木架子上,在大雪紛飛、牧草匱乏時,將其切碎了餵養牛群、羊群。春雷隆隆時,架上的飼料基本吃完了,牲畜則被趕往尕瑪爾草原,改食茂盛的春草。
俗話說,一年之際在於春。對牧民而言,尤其是這樣。牛羊冬季吃的是幹飼料,口感和營養都不太理想,不過是維持生命而已。春草肥,牛羊壯,冬天掉膘春天補,牧民所有的希望都在春季。春天,牛羊曬著暖暖的陽光,大口大口地啃食著口感甚佳、營養頗豐的春草,沒幾天,冬天熬瘦的身體就變得油光水滑,憔悴的容貌就變得青春煥發,懶懶散散的生命就變得激情澎湃了。
可今年春天,對卡紮寨牧民來說,卻成了一道鬼門關。
尕瑪爾草茸原上稀稀落落的春草,根本無法滿足整個卡紮寨的牦牛、山羊的需要。牧民儲存的越冬飼料早已吃光了,牛羊餓得饑腸轆轆。本應是長膘的季節,可憐的牛羊卻因為吃不飽肚子而迅速消瘦下來。不少牦牛瘦得肩胛突出,許多山羊瘦得肋骨凸與顯。饑餓使牛羊喪失了生命的活力。
牧民望著骨瘦如柴的牛羊,眉頭緊鎖,表情淒苦,整日唉聲嘆氣。
雖然能捕到一些紅毛雪兔,得到一些兔肉和兔皮,但比起因草原受到破壞、牛羊飼料不足而遭受的損失,這些兔肉和兔皮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人們占了小便宜,卻吃了大虧呀!
更讓牧民擔心的是,春季也是紅毛雪兔繁殖的高峰期,它們的數量迅猛增長。紅毛雪兔屬於育幼期極短的哺乳獸類,也就是說,幼兔在娘胎裏就長齊了一身絨毛,剛出生就能睜開眼睛,絨毛被母兔一舔幹就能蹣跚奔跑,吃上十來天奶,就能長出門齒,啃食嫩草。進入春季才半個多月,新一茬的紅毛雪兔就已經活躍起來,在草原上蹦跳嬉鬧。放眼望去,整個草原湧動著一片讓人頭皮發麻的紅潮。
現在,尕瑪爾草原上的牧草還不夠這些紅毛雪兔糟蹋的呢!
終於發生了讓牧民目瞪口呆的事。一天夜晚,饑餓的紅毛雪兔襲擊了村民李某搭建在寨門邊的一座糧倉,將一千多斤青稞,連同那座用蘆席蓋起來的小糧倉,吃了個幹凈。緊接著,好幾家坐落在寨子邊緣的菜地和果園都被紅毛雪兔洗劫一空了。有兩只看家狗,半夜聽到動靜,沖進菜地,想把正在行竊的紅毛雪兔緝拿歸案,結果寡不敵眾,其中一只黃狗被憤怒的紅毛雪兔活活咬死,另一只黑狗身上的毛則被紅毛雪兔啃了個幹凈。
整個寨子人心惶惶,有人說:“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們的房子恐怕也會給紅毛雪兔吃掉了呀!”還有人說:“草原上的牧草被吃得精光後,這紅毛雪兔就會變得像豺狼一樣可怕,不僅要吃牛羊,說不定還要吃人呢!”
強巴像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將藏袍往腰上一系,裸露著一只臂膀,高舉火把,聲嘶力竭地叫道:“我就不信沒辦法治這些紅毛雪兔了!用火燒!燒死這些該死的家夥!”
牧民們緊急動員,有的撿幹牛糞,有的割蘆葦,有的砍柴火,準備在尕瑪爾草原實施火攻戰術。火堆在四面八方點起了來。但春季多雨,地上沒有多少枯草,野火難以形成燎原之勢。不見火勢蔓延,只見濃煙滾滾,而紅毛雪兔又能隨時鉆進地下的洞穴裏躲藏。結果,折騰了數日,效果甚微,大家不得不放棄了愚蠢的火攻戰術。
“投毒!毒死這些討厭的紅毛雪兔!”強巴咬牙切齒地說。
於是,人們又買來了五花八門的老鼠藥,什麽磷化鋅、滅鼠靈、鼠魂散、鼠必倒……將這些藥與食物攪拌在一起,投放到尕瑪爾草原。為了方便紅毛雪兔就近食毒送死,人們還將毒餌扔進珊瑚礁的洞穴裏去。
剛開始,投毒戰術的效果還不錯,僅兩三天,尕瑪爾草原上湧動的紅潮就消退了許多。山旮旯兒、樹角落、水塘邊和石頭底下,紅毛雪兔橫七豎八的屍體隨處可見。牧民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了,淒風苦雨的臉也逐漸由陰轉晴了。可誰也沒有想到,投毒的戰果僅僅輝煌了幾天,便形勢陡轉,朝壞的方向發展了。紅毛雪兔是一種善於總結經驗的動物,目睹同類中毒身亡的慘狀,很快就明白人類在有意陷害它們。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它們拒絕了牧民們投放的毒餌。紅毛雪兔的嗅覺非常靈敏,以生命為代價總結出來的經驗又記得非常牢固,大概它們還有一種快速傳播信息的渠道,不管牧民怎麽翻新花樣地投放老鼠藥,不管紅毛雪兔餓得是饑腸轆轆還是眼睛發綠,所有的紅毛雪兔步調一致地回避那些五顏六色、還有一股檸檬或巧克力香味兒的老鼠藥。紅毛雪兔不是笨蛋,不會前仆後繼地送死。
投毒戰術流產了,而且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惡果。
實施投毒戰術前,強巴曾告誡家家戶戶,要緊緊盯住自己的牛羊,在投毒期間別讓牛羊跑到尕瑪爾草原上去,以免發生誤傷現象。這就像頒布了戒嚴令,劃定了不準擅自闖入的禁區。可牛羊太多,卡紮寨的牧民又不習慣圈養牲畜,沒有足夠的牛廄、羊欄來安頓頓這些自由散漫慣了的牛羊,有些牛羊就趁主人一時疏忽,溜出殘缺破陋的廄欄,跑到尕瑪爾草原,誤食了老鼠藥,糊裏糊塗地踏上了黃泉路。
那些先前被老鼠藥毒死的紅毛雪兔,有的死在地穴裏,有的死在樹洞裏,有的死在隱秘的旮旯兒角落。春天潮濕溫暖,細菌繁殖得快,沒幾天,紅毛雪兔的屍體便腐爛變質,方圓百裏的尕瑪爾草原惡臭熏天,連慣食腐屍的大嘴烏鴉也嚇得搬家了。可怕的瘟疫到來了。牦牛和山羊本來就因為食物短缺而瘦弱不堪,再加上抵抗力下降,死亡的數量更是不斷攀升。
獵狗當起了搬運工,搬運紅毛雪兔的屍體,但由於嘴裏叼過中毒的屍體,許多獵狗也中毒身亡了。
災難頻頻,雪上加霜,幾戶牧民不堪忍受這種生活,動身遷移他鄉了。一戶漢族村民,家境本來就很貧寒,僅有四頭牦牛、七只山羊,這次的瘟疫一傳播,他們家的牛羊死得一頭不剩,最後,他們只好到城裏乞討求生去了。在卡紮寨的歷史上,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外出逃荒。老人終日唉聲嘆氣,女人終日哭哭啼啼,男人終日借酒澆愁,更有一些迷信思想嚴重的牧民,燒香拜佛,祈求神靈保佑。
強巴走投無路了,不得不來找我。他滿臉羞紅,囁嚅著說:“沈老師,都怪我,不懂科學,沒……沒想到會……會鬧到這個地步……過去我不尊重您的意見,您千萬別往心裏去。您是動物學家,您一定要想想辦法,消滅這些該死的紅毛雪兔,救救我們卡紮寨!”
強巴說這番話的時侯,眼圈紅紅的,似有悔恨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強巴心裏實在太難受了。卡紮寨牧民遭受的災難,是他引起的,他的壓力很大,思想負擔也很重。
對於卡紮寨發生的災難,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我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因為強巴曾經沒聽我的勸告並嘲諷過我,我便耿耿於懷,在他遭難之際,躲在暗處看他的笑話。再說,我是個動物學家,有責任來幫助卡紮寨牧民擺脫困境。
“辦法是有的。”我說,“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只要能讓尕瑪爾重新綠起來,要我做什麽都行。”
“把金背豺重新請回尕瑪爾草原。”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這……”強巴像患牙痛似的苦起臉來。
我曉得他語塞的原因。豺在當地牧民心心中等同同於惡魔。大半年前,牧民好不容易才將它們趕走,現在要把它們請回來,這思想很難一下子轉變過來。
“沈老師,能不能想想其他的辦法,除了豺之外,尋找紅毛雪兔的另一類天敵。”強巴眼巴巴地望著我說。
我搖了搖頭。
其實,紅毛雪兔災禍初露端倪時,我就在著手試驗用生物學的方式來解決紅毛雪兔泛濫成災的問題。一個物種泛濫成災,對人類生活造成威脅,有許多解決之道,如獵殺、投毒、放避孕藥等等,但其中最自然、經濟、科學的方法就是培養天敵。自然界相生相克,幾乎每一種動物都有天敵、克星。利用天敵、克星來抑制某種動物的數量,不僅理論上行得通,而且還有不少成功的案例。20世紀60年代初,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大片果園發生蟲害。那是一種專吃果樹花蕾的青體蚜蟲。人們施放大量農藥,青體蚜蟲不僅沒被消滅,反而產生了抗藥性,發生基因突變,身體比原先膨脹了一倍,胃口也比原先擴大了一倍,吃了果樹的花蕾又吃果樹的葉子,果農的損失更加慘重。後來,一位名叫約翰·布次的昆蟲學家從墨西哥引進一種名叫綠眼蜂的食肉蜂。僅三個月時間,被青體蚜蟲啃得光禿禿的果樹又恢覆了一片濃綠。20世紀70年代,加拿大南部一種名叫豆雀的小鳥繁殖過量,龐大的鳥群遮天蔽日,糟蹋農作物,鳥糞汙染城市街道。人們用獵槍射殺、撒毒餌誘殺、用超聲波驅趕,都無濟於事。後來當地科學家從尼泊爾引進幾十對高原隼——一種專門捕捉小鳥的鷂鷹。很快,豆雀就銷聲匿跡了。20世紀80年代,日本沖繩島附近的海域有一種名叫彈塗魚的魚類繁殖迅猛。這種魚經濟價值不高,身上附有吸盤,善於捕捉黃花魚、帶魚、馬哈魚等維持當地漁民生活的魚種;同時,它們還會成群結隊地粘附在漁船上,影響漁民正常作業。當地漁民先是大肆捕撈,希望能把彈塗魚的數量控制在一個合理的水平,但這種僅十厘米長的彈塗魚繁殖速度極快,從們的努力毫無效果。漁民又雇了十多名潛水員,帶著聲光武器潛入海底,用刺眼的光束、刺耳的聲波及電擊槍將彈塗魚群驅散,結果仍不盡如人意。後來,科學家從北海道海洋生物館運來了數十條名叫狼牙鱔的鰻魚。狼牙鱔喜食彈塗魚,遊弋迅速,食量又大,很快就把麇集在一起的彈塗魚群驅散了……
我借鑒這些國外的成功經驗,嘗試著用生物學的方式來遏制紅毛雪兔數量的惡性膨脹。我查閱了資料,挑選紫貂、錦蛇和白尾鷂作為實驗品種。紫貂身體細長,動作敏捷,善於在狹小的洞穴、窟窿裏穿行,只要發現穴兔的蹤影,便會鉆頭覓縫地去尋找捕捉。錦蛇擅長在地底下活動,只要紅毛雪兔能去的地方,錦蛇也一定能去。通過解剖發現,錦蛇特別愛吃還裹在胞衣裏的剛剛出生的幼兔,就像人類吃湯包一樣,一口一只,一頓要吃掉一窩,它算是紅毛雪兔名副其實的天敵。白尾鷂是一種體形較大的老鷹,視力極佳,能從千米高空發現躲藏在草叢中的兔子,然後它會像枯葉飄落一樣無聲地從高空俯沖下來,用尖利的鷹爪一把攫住兔背,將兔子擒上天空。許多地方都把白尾鷂訓練成獵鷹,專門捕捉野兔。
我用自己的科研基金購得三對紫貂、十幾條錦蛇和七只白尾鷂,將這些動物千裏迢迢地運到尕瑪爾草原。讓我傷心的是,從東北大興安嶺運來的紫貂水土不服,不停地上吐下瀉,沒幾天就魂歸西天了;從湖北神農架運來的錦蛇不習慣日曲卡雪峰一帶較為寒冷的氣候,發生了高原反應,終日盤著身體縮在巖石底下,無精打采的;從新疆博斯騰湖引進的白尾鷂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突然改變了飲食習慣,對滿地亂躥的紅毛雪兔沒有任何興趣,倒是家養的茶花雞引起了它們的註意。
我並非對金背豺有什麽特殊感情,但要救爾瑪爾草原確實需要金背豺啊!
“你能保證,只要把金背豺請回來,就一定能讓紅毛雪兔變少,讓尕瑪爾草原變綠?”強巴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間我。
“我不敢說絕對行,但有90%以上的可能。”我說。
“這麽多的獵人和獵狗,拉網似的圍剿、投毒、放火,都沒法對付這些該死的紅毛雪兔,就那麽幾十只豺,就能將紅毛雪兔鎮住?”強巴用懷疑的口吻追問我。
對於這個問題我進行過調查,做過一個實驗,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金背豺雖數量不多,卻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能有效地遏制紅毛雪兔的過量繁殖。我到縣檔案局查閱了地方志,歷史上從未發生過因紅毛雪兔數量激增而引發草原荒蕪的情況。這就證明,金背豺確實起到了保護尕瑪爾草原的作用。我逮了八對紅毛雪兔,帶回昆明,將其養在實驗室的鐵絲籠內。鐵絲籠裏面模擬尕瑪爾草原的生態環境:地底下用珊瑚礁布置了一座曲徑通幽的地下迷宮,地面上種植茂盛的牧草。通過觀察發現,這些紅毛雪兔吃得好、睡得好、性情活躍、交配頻繁,母兔很容易懷孕,接著如期分娩,幼兔存活率達到100%。我又進行了第二項實驗:從圓通山動物園借一對金背豺,養在與兔籠毗鄰的獸籠內,中間隔著一道鐵柵欄。金背豺通過柵欄一看見紅毛雪兔,眼睛就像電燈泡似的放射綠光。它們撲在鐵柵欄上,發出威脅的叫聲。說也奇怪,自從金背豺出現,紅毛雪兔就像遭了滅頂之災,發呆、發癡、發瘟、發傻、發戇、發憨、發楞,活動量明顯減少了。它們白天蜷縮在洞穴深處,夜深人靜時才敢偷偷摸摸地跑出來找食吃。它們一面吃草一面豎起兩只大耳朵諦聽四周的動靜,一有風吹草動,便撒腿逃進洞穴去。它們食量銳減,身體迅速消瘦,有幾只母兔似乎得了憂郁癥、遺忘癥,耷拉著腦袋,忘記給剛出生不久的寶貝餵奶,結果不少幼兔餓死。到了發情期,兔籠裏像落了一層霜,沒有喧囂,沒有激情,氛圍冷到了冰點,結果僅有三對雪兔交配,僅有兩只母兔懷孕、繁殖。那次實驗有力地證明,金背豺確實是紅毛雪兔的克星,是維護尕瑪爾草原生態平衡的忠誠衛土。
我將實驗的過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強巴。強巴是個聰明人,聽完後,嘆了口氣說:“我承認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好吧,就聽你的,把金背豺請回來。不過該怎麽對鄉親們解釋呢?”
這確實是個難題,寨子裏無論是藏族人還是漢族人都對金背豺抱有成見,將豺視為十惡不赦的害獸。趕走金背豺時,大家敲銅鼓、放鞭炮、吹牛角號,高興得就像過節。現在要去把金背豺請回來,大家的思想能轉變過來嗎?這裏交通閉塞,文化落後,相當一部分村民還很迷信,如果只講科學道理,恐怕很難說服他們。
強巴低著腦袋連續抽了七袋煙,弄得帳篷裏煙霧彌漫。突然,他從嗆人的煙霧中擡起頭來,興奮地說:“我有主意了!”
這是一個讓我這個動物學家哭笑不得的主意,卻是唯一行得通的絕妙主意。


【12 山神托夢,把金背豺重新請回來】


第二天清晨,強巴腰上圍著一張豹皮,裸露的上身用樹汁和泥漿塗上五顏六色的線條。面對著巍峨壯麗的日曲卡雪峰,強巴跪在打谷場上,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虔誠地祈禱著什麽。這個怪誕的舉動,自然吸引了過路村民的註意。愛熱鬧的孩子們很快將消息傳遍全寨。不多會兒,全寨的男女老少都跑了出采,聚集在打谷場上,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這時,一輪紅日從日曲卡雪峰背後冉冉升起。清亮的陽光穿透雪霧晨嵐,像一條玫瑰色的紗巾一樣,披落在卡紮寨。強巴朝我使了個眼色,暗示我可以開始了。我舉起手中的馬鞭,在強巴的背上抽了幾下。我不敢用力,這是在演戲,做樣子的。
噗噗噗——馬鞭落在強巴背上,掃落了一些顏料粉塵。
“你是沒吃飽飯還是怎麽回事?”強巴扭頭不滿地對我嘀咕,“別給我撓癢癢,要動真格的!”
周瑜打黃蓋,他要我假戲真做哪!那好吧,我就過一把用馬鞭抽人的癮。我一抖手腕,將馬鞭舞得像毒性十足的小黑蛇。
叭叭叭——強巴裸露的脊背上立刻出現一道道清晰的血痕。
人群一片嘩然。大家看不慣這般毒辣的鞭笞,紛紛指責我太狠心。
村長被驚動了,沖過來粗魯地將我推開,要攙扶強巴站起來。強巴像一頭犟脾氣的牦牛,擰著脖子,堅持跪在地上。
“強巴,你瘋了嗎,這是怎麽回事?”村長問。
“會不會是馬魂附體,只有抽鞭子才能將藏在他身體裏的馬魂趕走?”人群中有個長著一張馬臉的漢族老漢清測。
“這都是前世作的孽呀!”一位藏族老大媽抹著眼淚說。
“我有罪。”強巴跪在地上,鄭重其事地給日曲卡雪峰磕了幾個響頭,“昨晚山神托夢給我說,尕瑪爾草原上的金背豺本是山神用來看家護院的,是山神派遣到人間為黎民百姓消災解難的。我們對待金背豺就像對待蒼蠅蚊子一樣,又是獵殺又是驅趕,犯了對山神的不敬之罪。紅毛雪兔的泛濫就是山神對我們的懲罰。哦,是我堅持要把金背豺趕走的,我的罪孽最深,我要用我的血向山神贖罪。”
聽罷此言,眾人面面相覷。幾位迷信思想嚴重的老人,當場就跪了下來,面對著日曲卡雪峰,磕頭如搗蒜。
在當地牧民的心中,高黎貢山的日曲卡雪峰是神山,是各路神靈居住的地方,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山神在托夢時對我說了,只有一個辦法能消除災難,那就是把金背豺重新請回尕瑪爾草原。”強巴斬釘截鐵地說。
為了慎重章瞳起見,村長提議讓全體村民進行表決。門口那座用來給朝聖者轉經用的瑪尼堆旁,擺起了一黑一紅兩個土陶罐。全體村民,不分男女老幼,每人手裏司,一粒黃粒,按照順時針方向,圍著瑪尼堆轉圈誦經,然後將手中的黃豆扔進土陶罐,同意請回金背豺的將黃豆扔進紅陶罐,不同意的將黃豆扔進黑陶罐。完事後一數,紅陶罐有170多粒黃豆,黑陶罐僅有13粒黃豆。經過民主表決,大家一致決定,讓我和強巴溯江而上,請回流落他鄉的金背豺。
這件事雖然弄得神神鬼鬼,蒙上了一層濃厚的迷信色彩,但結果卻是令人滿意的。
我和強巴收拾行裝,當天下午就出發了。
在我們簡單的行李裏,有兩只風幹的紅毛雪兔,這是我們帶給豺群的禮物。我相信,這別致的禮物能清楚地表達我們的心願。


【13 我和強巴翻越高黎貢山,走了七天七夜,終於見到就金背豺的蹤影】


我和強巴翻越高黎貢山,走了七天七夜,終於在怒江上遊白龍峽附近的一個山窪裏見到了金背豺的蹤影。

我們先發現了豺的糞便,接著又在灌木叢中找到了幾綹金黃色的豺毛,於是我們斷定金背豺就在附近。出於覓食的需要,食肉獸流動性很大,方圓一百公裏之內都是它們的活動範圍,大海撈針式的尋找自然是不行的。根據豺的活動規律,我和強巴來到箐溝的一條溪流旁,在一塊濕地裏看到了豺的淩亂足跡,於是我們就在附近住了下來,等待豺的出現。
豺有個習慣——流動覓食、固定飲水。也就是說,豺會在百裏的範圍內追逐、捕殺獵物,但飲水卻有固定的水源,一旦在某處水源喝水解渴,它們便不會輕易放棄,每隔兩三天就會光顧一次。
水是生命之源,動物對水都有依賴性。有領地意識的哺乳動物,一般都以水源為中心,以此來圈定自己的狩獵範圍。
第二天傍晚,我和強巴躲在溪流邊的草窩子裏,觀察四周的動靜。不一會兒,一只浣熊從旁邊一棵大樹的樹洞裏爬出來,騎在枝丫上,骨碌碌地轉動眼珠,機警地四處張望。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事情後,它便甩出一條黑色環紋的大尾巴,從高高的樹冠上躥下來,將肥胖的身體隱沒在草叢中,露出黑褐色的脊背,像條大魚似的爬到溪流邊,然後緊貼在一塊石頭旁,一動不動。這時,一條一米多長的大鯢,從溪流邊一個幽暗的石洞裏鉆出來,到水邊的濕地挖蚯蚓或捉青蛙。大鯢剛爬到那塊石頭旁,浣熊突然閃電般地撲了上去。可憐的大鯢,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脖子就被咬斷了。浣熊叼著大鯢,浸到水裏漂洗,嘩啦——嘩啦——攪得水花四濺。洗完後,浣熊將大鯢按在石板上,撕下一塊魚肉,又放到水裏去洗,然後再塞進嘴裏咀嚼。吃了一陣,浣熊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它身體直挺,腦袋左右轉動,圓圓的耳朵扭動諦聽,尖尖的鼻子聳動嗅聞,目光顯得驚恐不安,好像可怕的天敵正在逼近。半分鐘後,浣熊叼起吃剩的大鯢,用百米沖刺的速度逃離溪流邊,跑到那棵大樹上去了。
我了解動物的習性,從浣熊叼著食物驚恐地逃竄這一點來分析,此時一定有兇猛的食肉獸正在靠近溪流。
“安靜,別動!”我把強巴的頭按進草叢裏,低聲吩咐。
一會兒,只聽見沙沙地一陣響,從溪流邊的灌木叢裏鉆出一只鬼頭鬼腦的老公豺。老公豺跳到一個小土丘上,東張西望。這是豺群派遣的哨豺,類似於人類軍隊的尖兵、探子或開路先鋒,是走在隊伍前面打探情況的。溪流四周靜悄悄的。老公豺觀察了幾分鐘,沒發現有什麽異常,便扭頭朝灌木叢長嘯了數聲。很快,大大小小七八十只豺從灌木叢裏湧出來,跑到溪流邊喝水。
淡黃色的體毛,背部一條厚密的金黃色毛帶,哈,果然就是那群從尕瑪爾草原流亡來的金背豺。瞧,這是少一只耳朵的歪嘴巴母豺;那是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哦,它顯得比一年前更蒼老了,連脖子上的豺毛也差不多掉光了;還有這只背脊上有紫色毛斑的公豺,我記得很清楚,它就是一年前強巴擒獲的八只幼豺中的一只,當時的“紫金娃娃”如今已變成一只八面威風的大公豺了……
咦,怎麽不見刀疤豺母?
我用望遠鏡在豺群裏搜索了一圈兒,沒見到刀疤豺母。我正在疑惑,突然,岸邊的灌木叢裏又鉆出一小群豺。我仔細一看,領頭的那只豺正是刀疤豺母。刀疤豺母身邊是一只眉額上長著兩叢綠毛的母豺和兩只三個月左右的幼豺。看來,刀疤豺母是因為照顧落在後面的綠眉母豺和幼豺,所以才來遲了一步。
我對刀疤豺母印象不錯。它是一只懂甘苦、明事理的好豺,只要它還在豺群裏當首領,我們就有希望把豺群請回尕瑪爾草原。
刀疤豺母護送綠眉母豺和兩只幼豺到溪流邊飲水。強巴小聲地問我該怎麽辦,我對著他的耳朵說:“我就這樣走出去,想法子讓刀疤豺母了解我們善良美好的心願。哦,你暫時別動,呆在這裏。它們對你有看法,對。我比較友善。我一個人先出去試試。”
“這太危險了,萬一……”強巴為我的安全擔心。
我當然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去做無謂的冒險。我翻閱過國內外許多關於豺的資料。按文獻記載,豺是所有大中型食肉獸中最敬畏人類的一種動物。它們從不主動攻擊人類。迄今為止,在全世界範圍內還找不到一個確鑿的證據來證明豺主動攻擊過人。豺攻擊人類的概率比家犬傷害主人的概率還要低。再者,我曾與這群金背豺打過交道,我救過它們,它們也救過我,怎麽說我們也是朋友了,我相信它們不會這麽快就把我忘了。只要它們還能認得出我,就絕不會攻擊我。雖然人類認為豺是惡的化身,但在豺的世界裏,還沒有“恩將仇報”這個成語。
“我還擔心,你這樣突然走出去,會不會嚇著它們。”強巴說。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我突然出現在豺群面前,會不會嚇著它們,使它們一陣風似的逃之夭夭。兩條腿行走的人是越個上四條腿奔跑的豺的。假如真是這樣的話,我們再尋找它們就困難了。可我覺得它們不會因為看見我就立刻逃走的。別說豺是兇猛的食肉獸,即使是一般的食草動物,也不會一有動靜就不問青紅皂白地撒腿逃竄。對突如其來的異常動靜的反應,不同種類的動物雖然有不同的行為特征,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會因驚嚇而擺出逃竄的姿勢,然後回眸張望、豎耳諦聽、聳鼻嗅聞,進行觀察判斷,最後再決定采取逃遁或迎戰的策略。這個觀察判斷的過程因動物而異,有的十分短暫,只有幾秒鐘,有的稍長些,延續好幾分鐘。一般來說,兇猛的食肉獸觀察判斷的過程要長一些,孱弱的食草獸觀察判斷的過程會短一些。此外,觀察判斷的時間長短還取決於距離的遠近。每一種動物都有自己的警戒距離,如野兔的警戒距離是70米左右,白鷺的警戒距離是50米左右,老虎的警戒距離是200米左右。假如突如其來的異常動靜是在警戒距離之內,動物的心理壓力會陡然增大,情緒會高度緊張,它們會這樣想:“這奇怪的動靜離我太近了,假若是天敵的話,一轉眼就能撲到我面前,我不能麻痹大意,逃吧,三十六計逃為上策,寧可錯逃千次,也不可冒險一次啊!”這樣,它們就會把觀察判斷的過程壓縮到最短。假如突如其來的異常動靜是在警戒距離之外,在動物的心理承受範圍之內,它們就能從容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並想:“這奇怪的動靜雖然要提防,但也不必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距離還遠著呢!就算真是危險的天敵,我也有足夠的時間逃命,用不著太害怕,等看清楚究竟是什麽東西再作決定也不遲。”這樣,它們就會把觀察判斷的過程適當延長。我既然了解這個規律,何不利用這個規律呢?
於是,我提著一只風幹的紅毛雪兔,沿著一條裂溝,繞到豺群的上風口。經過目測,我所在的位置與豺群相距百米左右。動物行為學教科書上介紹說,豺所能承受的警戒距離約80米,也就是說,現在,我與豺群之間的距離正合適,既能讓豺群看見我,又不至於使豺群因受到驚嚇而逃走。
這時候,大部分的豺都已喝飽了水,有的躺在野花叢中小憩,有的在打鬧玩耍;母豺梳理著幼豺的體毛,公豺扒開草叢尋找青蛙……
我從巖石後面鉆出來,跳到一片無遮攔的開闊空地上,然後一邊高舉雙手,一邊發出哦哦的柔和叫聲。
我是有意繞到上風口的,這裏的風能把我身上的氣味吹送到豺的鼻子裏。在人類社會,兩個闊別多年的朋友偶然相遇,甲認出了乙,而乙一時想不起甲是誰,甲會用埋怨的口吻提醒乙:“哎喲,你老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是某某某呀,你不記得了嗎?”這自報家門喚醒了乙沈睡的記憶。乙恍然大悟,連連抱拳作揖說“對不起”。二友遂到小酒館裏,喝一壺小酒,共敘友情。這群金背豺對人類使用的語言符號一竅不通,自然聽不懂我的話。雖然不曉得我姓甚名誰,但它們仍可以通過氣味分辨熟悉者與生疏者。豺的嗅覺比人的嗅覺靈敏數十倍,而且豺具有非常牢的氣味記憶,因此,豺習慣用氣味來認知世界。我讓風把我的氣味吹送過去,其實就是在自報家門,提醒它們,我是它們熟悉的朋友。
我發出的叫聲,是模擬豺高興時候的嘯叫聲,表達我見到它們的喜悅心情。
我雙手高舉,這動作在人類社會意味著弱者向強者投降,乞求強者不要傷害自己。在豺的世界,這動作則意味著我向它們證明,我手裏沒有刀槍弓箭,我是和平使者,帶著善良的願望,為友誼而來。
誠如我所料,當我從巖石背後鉆出來的一瞬間,所有的豺都停止了活動,扭頸瞪眼,緊繃四肢肌肉,擺出一副準備隨時撒腿奔逃的姿勢。
這時,如果我做出朝前奔跑或彎腰等姿勢,豺們極有可能會轉身逃掉。
我們雙方僵持了一會兒。這時,刀疤豺母擡起下巴,翹起鼻子,做嗅聞狀。我希望風再刮得大一些,能有效地把我的氣味傳送到刀疤豺母的鼻子裏去。
歪嘴巴母豺、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和那只年輕的紫金公豺,也都學著刀疤豺母,擡起下巴,翹起鼻子,做嗅聞狀;而其他的豺則靜候首領刀疤豺母的指示。
刀疤豺母認真地嗅聞著,偶爾發出一聲短促的叫聲,好像在揣測這氣味究竟是什麽來頭。它腿肌緊繃,尾巴平舉,保持準備隨時逃離的姿勢,這說明刀疤豺母還沒認出我。
我與刀疤豺母僅打過兩三次照面,且分別已經快一年了。雖然豺有氣味記憶,但時間一長,氣味記憶也會被沖淡的。再說,我離刀疤豺母有百米之遠,雖說是在上風口,但風不大,途中免不了會損耗掉一些氣味,豺的嗅覺盡管靈敏,恐怕也難以分辨得確切。要是刀疤豺母認不出我的氣味,帶領豺群一走了之,該如伺是好?我急出一身汗來,渾身燥熱得喘不過氣。突然,我想起,一年前在尕瑪爾草原與豺群周旋時,我穿的也是這身勞動布牛仔裝,這幾日我跋山涉水流了不少汗,牛仔裝上浸透了濃濃的氣味,這有助於刀疤豺母回憶往事。接著,我趕緊脫下牛仔裝,裹住一塊石頭,然後用力朝豺群扔去。這是我的“氣味名片”,請“驗明正身”。牛仔裝像只灰色的大鳥,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50米開外的草坪上,剛好是我與豺群的中間位置。
刀疤豺母的眼睛警惕地瞄著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來,顯然是要檢驗我的氣味名片。我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靜候裁決。刀疤豺母往前走了50米,叼起我的牛仔裝,一溜煙地又跑回溪流邊,與歪嘴巴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一起檢驗我的牛仔裝。它們一會兒將嘴拱進牛仔裝,翕動鼻翼,做深呼吸,深入調查是否是假冒或偽裝的氣味;一會兒用爪子扒抓或用嘴巴拉扯,翻來覆去地鼓搗我的牛仔裝,裏裏外外地搜查,比海關工作人員搜查走私物品還要認真、嚴謹。
折騰了老半天,終於,刀疤豺母揚起臉,朝天發出一聲長嘯,聲音悠揚柔和,就像發出了警報解除的信號。只見豺們四肢緊繃的肌肉松弛開了,平舉的尾巴也軟軟地耷拉在地。幾只豺重新躺在野花叢中,捕捉低空飛行的紅蜻蜒。
刀疤豺母側身對著我,尾巴墊在後腿彎,蹲坐在地上。
即使外行人也能看得出來,它們認出了我這個朋友,了解到我沒有惡意,所以解除了警戒。
謝天謝地,我大大地松了口氣。

Views: 125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