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家十一月裏就生了火。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裏窩著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裏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火盆有炭氣,丟了一只紅棗到裏面,紅棗燃燒起來,發出臘八粥的甜香。炭的輕微的爆炸,淅瀝淅瀝,如同冰屑。

結婚證書是有的,配了框子掛在墻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牽著泥金飄帶,下面一灣淡青的水,浮著兩只五彩的鴨,中間端楷寫著:

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時生淳於敦鳳江蘇省無錫縣人現年三十六歲光緒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時生……

敦鳳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發上,就著光,數絨線的針子。米晶堯搭訕著走去拿外套,說:“我出去一會兒。”

敦鳳低著頭只顧數,輕輕動著嘴唇。米晶堯大衣穿了一半,又看著她,無可奈何地微笑著。半晌,敦鳳擡起頭來,說:“唔?”

又去看她的絨線,是灰色的,牽牽絆絆許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會兒就來。”話真是難說。如果說“到那邊去”,這邊那邊的

說:“到小沙渡路去,”就等於說小沙渡路有個公館,這裏又有個公館。從前他提起他那個太太總是說“她”,後來敦鳳跟他說明了:“哪作興這樣說的?”

於是他難得提起來的時候,只得用個禿頭的句子。現在他說:

安〉貌磺崮亍N業每純慈ァ!倍胤鋃潭趟盜艘簧:“你去呀。”

聽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著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語道:“不知下雨不下?”敦鳳像是有點不耐煩,把絨線卷卷,向花布袋裏一塞,要走出去的樣子。才開了門,米先生卻又攔著她,解釋道:“不是的——這些年了……病得很厲害的,又沒人管事,好像我總不能不——”敦鳳急了,道:

案我說這些個!讓人聽見了算什麼呢?”張媽在半開門的浴室裏洗衣裳。張媽是他家的舊人,知道底細的,待會兒還當她拉著他不許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豈不是笑話

敦鳳立在門口,叫了聲“張媽!”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飯,兩樣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陽台上凍著,火盆上頭蓋著點灰給它焐著,啊!”她和傭人說話,有一種特殊的沈澱的聲調,很蒼老,脾氣很壞似的,卻又有點膩搭搭,像個權威的鴇母。她那沒有下頦的下頦仰得高高的,滴粉搓酥的圓胖臉飽飽地往下墜著,搭拉著眼皮,希臘型的正直端麗的鼻子往上一擡,更顯得那細小的鼻孔的高貴。敦鳳出身極有根底,上海數一數二有歷史的大商家,十六歲出嫁,二十三歲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現在很快樂,但也不過分,因為總是經過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頭發,頭發前面塞了棉花團,墊得高高的,腦後做成一個一個整潔的小橫卷子,和她腦子裏的思想一樣地有條有理。她拿皮包,拿網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層層衣服裏的她的白胖的身體,實哚哚地像個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並不太小,不知為什麼,裏面總像是鼓繃繃,襯裏穿了鋼條小緊身似的。

米先生跟過來問道:“你也要出去麼?”敦鳳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飯也不見得回來吃了,省得家裏還要弄飯。今天本來也沒有我吃的菜,一個砂鍋,一個魚凍子,都是特為給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裏,立在書桌前面,高高一疊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齊了一齊,青玉印色盒子,冰紋筆筒,水盂,鑰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陰天,更顯得家裏的窗明幾凈。

郭鳳再出來,他還在那裏挪挪這個,摸摸那個,腰只能略略彎著,因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紀大了,肚子在中間礙事。敦鳳淡淡問道:“咦?你還沒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她挽了皮包網袋出門,他也跟了出來。她只當不看見,快步走到對街去,又怕他在後面氣喘籲籲追趕,她雖然和他生著氣,也不願使他露出老態,因此有意地揀有汽車經過的時候才過街,耽擱了一會。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點點小雨,就像是天氣的寒絲絲,全然不覺得是雨。敦鳳怕她的皮領子給打潮了,待要把大衣脫下來,手裏又有太多的累贅。米先生把她的皮包網袋,裝絨線的鑲花麻布袋一一接了過來,問道:

霸趺矗懇脫大衣?”又道:“別凍著了,叫部三輪車罷。”等他叫了部雙人的車,郭鳳方才說道:“你同我又不順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塊兒去。”敦鳳在她那松肥的黑皮領子裏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她從小跟著她父親的老姨太太長大,結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知不覺養成了老法長三堂子那一路的嬌媚。

兩人坐一部車,平平駛入住宅區的一條馬路。路邊缺進去一塊空地,烏黑的沙礫,雜著棕綠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藍漆的百葉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為什麼有一種極顯著的外國的感覺。米先生不由得想起從前他留學的時候。他再回過頭去,沙礫地上蹲著一只黑狗,卷著小小的耳朵。潤濕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著,非常註意地,也不知它是聽著什麼還是看著什麼。米先生想起老式留聲機的狗商標,開了話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圓領口裏騰起的體溫與氣味。又想起他第一個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許高的綠玻璃小狗,也是這樣蹲著,眼裏嵌著兩粒紅圈小水鉆。想起那半透明暗綠玻璃的小狗,牙齒就發酸,也許他逗著孩子玩,啃過它,也許他阻止孩子放到嘴裏去啃,自己嘴裏,由於同情,也發冷發酸——記不清了。他第一個孩子是在外國生的,他太太是個女同學,廣東人。從前那時候,外國的中國女學生是非常難得的,遇見了,很快地就發生感情,結婚了。太太脾氣一直是神經質的,後來更暴躁,自己的兒女一個個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們都到內地讀書去了,少了些沖突。這些年來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連過去要好的時候,日子也過得倉促糊塗,只記得一趟趟的吵架,沒什麼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然而還是那些年青痛苦,倉皇的歲月,真正觸到了他的心,使他現在想起來,飛灰似的霏微的雨與冬天都走到他眼睛裏面去,眼睛鼻子裏有涕淚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邊眼鏡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襯衫裏略略轉側一下,外面冷,更覺裏面的溫暖清潔。微雨的天氣像個棕黑的大狗,毛毿毿,濕嚌嚌,冰冷的黑鼻尖湊到人臉上來嗅個不了。敦鳳停下車子來買了一包糖炒栗子,打開皮包付錢,暫時把栗子交給米先生拿著。滾燙的紙口袋,在他手裏熱得恍恍惚惚。隔著一層層衣服,他能夠覺得她的肩膀;隔著他大衣上的肩墊,她大衣上的肩墊,那是他現在的女人,溫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這一次他並沒有冒冒失失沖到婚姻裏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劃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艷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可是……他微笑著把一袋栗子遞給她,她倒出兩顆剝來吃;映著黑油油的馬路,棕色的樹,她的臉是紅紅,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米先生微笑望著她。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對罵,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也只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

郭鳳丟掉栗子殼,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著肩膀,覺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對著墻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輪車馳過郵政局,郵政局對過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陽台上掛一只大鸚哥,淒厲地呱呱叫著,每次經過,總使她想起她那一個婆家。本來她想指給米先生看的,剛趕著今天跟他小小地鬧別扭,就沒叫他看。她擡頭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鸚哥在架子上蹣跚來去,這次卻沒有叫喊;陽台欄桿上擱著兩盆紅癟的菊花,有個老媽子傴僂著在那裏關玻璃門。

從婆家到米先生這裏,中間是有無數的波折。郭鳳是個有情有義,有情有節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會讓沒良心的裁縫給當掉,經過許多悲歡離合,何況是她的結婚?她把一袋栗子收到網袋裏去。紙口袋是報紙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從哪裏包了東西來的一張華北的報紙,上面有個電影廣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結婚經過她告訴這人是這樣,告訴那人是那樣,現在她自己回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攪不清楚,就微笑嘆息,說:“說起來話長噯。”

就連後來事情已經定規了,她一個做了癟三的小叔子還來敲詐,要去告訴米先生,她丈夫是害梅毒死的。當然是瞎說。不過仔細查考起來,他家的少爺們,哪一個沒打過六零六。

後來還是她舅母出面調停,花錢買了個安靜。她親戚極多,現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來往了。娘家兄弟們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們一直也沒有會過親,因為他前頭的太太還在,不大好稱呼。敦鳳呢,在他們面前擺闊罷,怕他們借錢,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願對他們訴苦,怕他們見笑。當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幾個親戚,時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表嫂楊太太,瘋瘋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楊太太的婆婆便是敦鳳的舅母,這些人裏,就只這舅母這表兄還可以談談。敦鳳也是悶得沒奈何,不然也不會常到楊家去。

楊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楊太太坐在飯廳裏打麻將,天黑得早,下午三點鐘已經開了電燈。一張包銅邊的皮面方桌,還是多年前的東西。楊家一直是新派,在楊太太的公公手裏就作興念英文,進學堂。楊太太的丈夫剛從外國回來的時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剛生了孩子,他逼著她吃水果,開窗戶睡覺,為這個還得罪了丈母娘。楊太太被鼓勵成了活潑的主婦,她的客廳很有點沙龍的意味,也像法國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嬌滴滴的。也有許多老爺,得空便告訴她,他們的太太怎樣的不講理。米先生從前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在自己家裏得不到一點安慰,因此特別地喜歡同女太太們周旋,說說笑笑也是好的。就因為這個,楊太太總認為米先生是她讓給敦鳳的。

燈光下的楊太太,一張長臉,兩塊長胭脂從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頦,春風滿面的,紅紅白白,笑得發花,瞇細著媚眼,略有兩根前劉海飄到眼睛裏去;在家也披著一件假紫羔舊大衣,聳著肩膀,一手當胸扯住了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郭鳳的手,笑道:“噯,表妹——噯,米先生——好久不見了,好哇?”招呼米先生,雙眼待看不看的,避著嫌疑;拉著敦鳳,卻又親親熱熱,把聲音低了一低,再重覆了一句“好麼?”癡癡地用戀慕的眼光從頭看到腳,就像敦鳳這個人整個是她,一手造就的。敦鳳就恨她這一點。

敦鳳問道:“表哥在家麼?”楊太太細細嘆了口氣道:“他有這樣早回家來麼?表妹你不知道,現在我們這個家還像個家呀?”郭鳳笑道:“也只有你們,這些年了,還像小兩口子似的,凈吵嘴。”郭鳳與米先生第一次相見,就在楊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來著,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對愛人。米先生在旁邊,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著敦鳳說話,引著楊太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車送了敦鳳回家。就是這樣開頭的……果真是為了這樣細小的事開頭的,那敦鳳也不能承認——太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說與楊太太完全無關罷,那也不對,郭風的妒忌向來不是沒有根據的,她相信。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圍著這包銅邊的皮面方桌打麻將,她是輸不起的,可是裝得很泰然。現在她闊了,盡管可以吝嗇些;做窮親戚,可得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大方。現在她闊了,楊家,像這艱難的時候多數的家庭,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楊太太牌還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卻換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夥子居多,敦鳳簡直看不入眼。其中一個,黑西裝裏連件背心都沒有,坐在楊太太背後,說:“楊伯母我去打電話,買肥皂要不要帶你一個?”問了一遍,楊太太沒理會,她大衣從肩上溜了下來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輕輕一劃。她似乎不怕癢,覺也不覺得。他扭過身去吐痰,她卻捏著一張牌,在他背上一路劃下去,說道:“哪,劃一道線——男女有別,啊!”

大家都笑了。楊太太一向伶牙俐齒,可是敦鳳認為,從前在老爺太太叢中,因為大家都是正派人,只覺得她俏皮大膽;一樣的話,說給這班人聽,就顯著下流。

隔壁房間裏有人吹笛子。敦鳳搭訕著走到門口張了一張,楊太太的女兒月娥,桌上攤了唱本,兩手撳著,低著頭小聲唱戲,旁邊有人伴奏。敦鳳問楊太太:“月娥學的是昆曲嗎?”

米先生也道:“聽著幽雅得很!”楊太太笑道:“不久我們兩個人要登台了,演《販馬記》,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

把釤太的興致還是一樣的好!”楊太太道:“我不過夾在裏面起哄罷了,他們昆曲研究會裏一班小孩子們倒是很熱心的。裏頭有王叔廷的小姐,還有顧寶生兩個少爺——人太雜的話,我也不會讓我們月娥參加的。”

牌桌上有人問:“楊伯母,你幾個少爺小姐的名字都叫什麼華什麼華,怎麼大小姐一個人叫月娥?”楊太太笑道:“因為她是中秋節生的。”親戚們的生日敦鳳記得最清楚,因為這些年來,越是沒有錢,越怕在人前應酬得不周到,給人議論。

當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楊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來,脖子往裏一縮,然後湊到敦鳳跟前,蒙蒙地看著她,推心置腹地低聲道:“下地是四月裏,可是最起頭有她這個人的影兒,是八月十五晚上。”眾人都聽見了,哄笑起來,搶著說:“楊伯母——”“楊伯母——”敦鳳覺得羞慚,為了她娘家的體面,不願讓米先生再往下聽,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點了個頭就走。楊太太也點頭道:“你們先上去,我一會兒也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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