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臨走我有個親戚約了在香港飯店見一面,晚上七點半在大廳上泡壺紅茶,叫了一盤小蛋糕。談了一會,出來也才八點多。我得要買點廉價金飾帶回去送人,聽說就在後面一條街上就有許多金鋪,開到很晚,順便去一趟。在飯店門口作別,不往天星碼頭走,需要□□。表姑父聽我說還要買東西,有點錯愕,但是顯然覺得我也算是個老香港了,不便說什麼,略一點頭呵腰,就在燈光黯淡的門廊裏一轉彎消失了身影。

我循著門廊兜過去,踏上坡斜的後街往上爬,更黑洞洞起來,一個人影子都不見。香港也像美國了,一到了晚上,營業區就成了死城,行人絕跡,只有汽車風馳電掣來往。這青石板山道斜度太陡,不通車,就一片死寂。

到底是中環,怎麼這麼黑?我該不是第一次發現我有夜盲癥,但還是不懂怎麼沒走過幾家門面,頓時兩眼漆黑。小時候天色黃昏還在看書,總聽見女傭喊叫:「再看要雞茅(盲?)子眼啦!」「開了燈不行嗎?」「開了燈也是一樣!」似乎是個禁忌的時辰。只知道狗的視力不佳,雞是天一黑就看不見了?也許因此一到晚上「雞棲於塒」,必須回到雞窩去。照理在光線不足的地方看書,只會近視。黃昏的時候看書就得夜盲癥,那是個禁忌的時辰,仿佛全憑□想,不科學。但是事實是我傍晚下台階就看不清楚梯級,戴著眼鏡也沒用。不過一向沒註意,這下子好了──正趕著這時候壯著膽子不去想香港那些太多的路劫的故事,索性瞎了眼亂闖,給捅一刀也是自討的。

都怪我不肯多跑一趟,怕過海,要兩次並一次,這麼晚才去買東西。誰叫你這樣感傷起來,我對自己說。就有那麼些感情上的奢侈!怕今昔之感,就不要怕匝頸路劫。活該!

道旁該都是匹舊式小店,雖然我這次回來沒來過。樓上不會不住人,怎麼也沒有半點燈光?也是我有點心慌意亂,只顧得腳下,以及背後與靠近的一面隨時可能來的襲擊,頭上就不理會了,沒去察看有沒有樓窗漏出燈光,大概就有也稀少微弱,而且靜悄悄的聲息毫無。

要防街邊更深的暗影中竄出人來,因此在街心只聽見石板路□□□的腳步聲。古老的街道沒有騎樓,□直,平均地往上斜,相當闊,但是在黑暗中可寬可窄,一個黑胡同。預期的一拳一腳,或是一撞,腦後一悶棍,都在蓄勢躍躍欲試,似有若無在黑暗中像風吹著柔軟的氣球面,時而貼上臉來,又偶一拂過頭發,擦身而過,僅只前前後後虛晃一招。

這不是擺綢布攤的街嗎?方向相同,斜度相同。如果是的,當然早已收了攤子,一點痕跡都不留。但是那故鄉氣的市集,現在的香港哪還會有?現在街上擺地攤的只有大陸帶出來的字畫,掛在墻上。事隔二十年,我又向來不認識路,忘了那條街是在娛樂戲院背後,與這條街平行。但是就在這疑似之間,已經往事如潮,四周成為喧鬧的鬼市。攤子實在擁擠,都向上發展,小車櫃上豎起高高的桿柱,掛滿衣料,把沿街店面全都擋住了。

在人叢裏擠著,目不暇給。但是我只看中了一種花布,有一種紅封套的玫瑰紅,鮮明得烈日一樣使人一看就瞎了眼,上面有圓圓的單瓣淺粉色花朵。用較深的粉紅密點代表陰影。花下兩片並蒂的黃綠色小嫩葉子。同樣花還有碧綠地子,同樣的粉紅花,黃綠葉子;深紫地子,粉紅花,黃綠葉子。那種配色只有中國民間有。但是當然,非洲人穿的曠野原始圖案的花布其實來自英國曼徹斯特的紡織廠──不過是針對老非洲市場,投其所好。英國人仿制的康熙青花瓷幾可亂真。但是花洋布不會掉色。與我同去的一個同學用食指蘸了唾沫試過了。是土布。我母親曾經喜歡一種印白竹葉的青布,用來做旗袍,但是那白竹葉上膩著還沒掉光的石膏,藏青地子沾著點汗氣就掉色,皮膚上一塊烏青像傷痕。就我所知,一九三○年間就剩這一種印花土布了。香港這些土布打哪來的?如果只有廣東有,想必總是廣州或是附近城鎮織造的。但是誰穿?香港山上砍柴的女人也跟一切廣東婦女一樣一身黑。中上等婦女穿唐裝的,也是黑香雲紗衫袴,或是用夏季洋服的淺色細碎小花布。□區與中環沒有嬰兒,所以一時想不到。買了三件同一個花樣的實在無法在那三個顏色裏選擇一種──此外也是在這攤子上,還買了件大紅粉紅二色方勝圖案的白絨布,連我也看得出這是嬰兒繈褓的料子。原來這些鮮艷的土布是專給乳嬰做衣服的,稍大就穿童裝了。

在清初「十三行」時代──十三個洋行限設在一個小島上,只準許廣州商人到島上交易──是唯一接近外國的都市,至今還有炸火腿三明治這一味粵菜為證。他們特有的這種土布,用密點繪花瓣上的陰影,是否受日本的影響?我只知道日本衣料設計慣用密圈,密點不確定。如果相同,也該是較早的時候從中國流傳過去的,因為日本的傳統棉布向來比較經洗,不落色,中國學了繪圖的技巧,不會不學到較進步的染料。

看來這種花布還是南宋遷入廣東的難民帶來的,細水長流,不絕如縷,而且限給乳嬰穿。

我從前聽我姑姑說:「天津鄉下女人穿大紅紮腳袴子,真惡心!」那風沙撲面的黃土平原上,天津近海,想必海風掃蕩下更是荒瘠不毛之地。人對色彩的渴望,可想而知。但看傳統建築的朱欄,朱門,紅樓,丹樨,大紅漆柱子,顯然中國人是愛紅的民族。──雖說「大紅大綠」,綠不過是陪襯,因為講究對稱。幾乎從來沒有單獨大塊的綠色的──但是因為衣服比房舍更接近個人,大紅在新房新婦之外成了禁條。

當時親戚家有個年紀大的女仆,在上海也仍舊穿北方的紮腳袴。「老李婆的紮腳袴尿臊臭,」我姑姑也□□這笑話。老年人本來邋遢,幫傭生涯也一切馬虎,紮腳袴又聚氣。北邊鄉下缺水,天又冷,不大能洗澡。大紅棉袴又容易臟,會有黑隱隱的垢膩痕。也許是尿臊臭的聯想加上大紅袴子的挑逗性,使我姑姑看了惡心。

唐宋的人物畫上常有穿花衣服的,大都是簡化的團花,可能並不忠實覆制原來的圖案。衣服幾乎永遠是淡赭色或是淡青,石青,石綠。當然,這不是說這些沖淡的色調不是適合國畫的風格。從來沒有。是否是有一種不成文法的自我約束?

中國固有的絲綢棉布都褪色,所以絕大多數的人在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穿褪色的衣服,正如韓國的傳統服裝是白色,因為多山的半島物產不豐,出不起染料錢。中國古畫中人物限穿淡赭,石青,石綠,淡青,原來是寫實的,不過是褪了色的大紅大綠深青翠藍。中國人最珍愛的顏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紅男綠女」──並不是官員才穿大紅袍的。後人作畫墨守成規,於是畫中人穿那種沖淡的顏色。

明末清初冒辟疆在回憶錄中寫董小宛「衣退紅衫」觀潮,眾人望之如淩波仙子。我一向以為「退紅」是最淡的粉紅,其實大概也就是淡赭色,不過身為名妓,她當然只穿新衣,是染就的淡赭紅,穿著更亭亭入畫。

倒不是繪畫的影響,而是滿清入關,滿人不是愛紅的民族,清宮的建築與室內裝修的色調都趨向蒼□,上行下效,一方面物極必反,漢人本來也已穿厭了「鮮衣」。有這旬諺語:「若安占,須帶三分孝。」白娘娘如果不是新寡,也就不可能一身白,成了她的招牌。《海上花》裏的妓女大都穿湖色,也有穿魚肚白,「竹根青」(泛背的淡黃褐色)的;小家碧玉趙二寶與她哥哥都穿月白。書中喪禮布置用湖色月白。顯然到了晚清,上海的妓院與附近一帶的小戶人家已經沒這些忌諱了。

鮮艷的色彩只有保守性的鄉農仍舊喜愛,淪為沒有紀錄的次文化。此外大紅大綠只存在於婚禮中,而婚禮向來是古代習俗的廢紙簍,「兒女□□□」中安志節的考據,也都是當時已經失傳的□節了。「洞房」這名詞甚至於上溯到穴居時代,想必後來有了房屋,仍舊照上代的習慣,送一對新人。到山洞中過夜。洞房又稱「青廬」,想必到了漢朝人煙稠密,安全清靜的山洞太少,就在宅院中用青翠的樹枝搭個小屋,仿效古人度夏或是行獵放牧的臨時房舍。

從什麼時候起,連農民也摒棄鮮艷的色彩,只給嬰兒穿天津鄉下女人的大紅袴子。附近有一處婦女畫春宮為副業──我雖只知道楊柳青的年畫──都是積習相沿,同被視為陋俗。原因許是時裝不可抗拒的力量,連在鄉下,濃艷的彩色也終於過了時,嫌土頭土腦了。但是在這之前,宋明理學也已經滲透到社會基層,女人需要處處防閑,不得不韜光養晦,珍愛的彩色只能留給小孩穿。而在一九四○年的香港,連窮孩子也都穿西式童裝了,穿傳統花布的又更縮到吃奶的孩子。

當時我沒想到這麼多,就只感到狂喜,第一次觸摸到歷史的質地──暖厚黏重,不像洋布爽脆──而又不像一件古董,微涼光滑的,無法在上面留下個人的痕跡;它自有它完整的亙古的存在,你沒份,愛撫它的時候也已經被拋棄了。而我這是收藏家在古畫上題字,只有更「後無來者」──衣料裁剪成衣服,就不能再屬於別人了。我拿著對著鏡子比來比去,像穿著一幅名畫一樣森森然,飄飄然。是什麼時候絕跡於中原與大江南北,已經不可考了。港戰後被我帶回上海,做了衣服穿,一般人除了覺得怪,並不註意,只有偶而個把小販看了似曾相識,凝視片刻,若有所悟,臉上浮出輕微的嘲笑。大概在鄉下見過類似的破布條子。當然沒穿多久就黯敗褪色了。像抓住了古人的衣角,只一會工夫,就又消失了。

共產黨來了以後,我領到兩塊配給布。一件湖色的,粗硬厚重得像土布,我做了件唐裝喇叭袖短衫,另一件做了條雪青洋紗袴子。那是我最後一次對從前的人牽衣不舍。

排隊登記戶口。一個看似八路軍的老幹部在街口擺張小學校的黃漆書桌,輪到我上前,他一看是個老鄉,略怔了怔,因似笑非笑問了聲:「認識字嗎?」

我點點頭,心裏很得意。顯然不像個知識分子。

而現在,這些年後,忽然發現自己又在那條神奇的綢布攤的街上,不過在今日香港不會有那種鄉下趕集式的攤販了。這不正是我極力避免的,舊地重遊的感慨?我不免覺得冤苦。寧可冒身體發膚的危險去躲它,倒偏偏狹路相逢,而且是在這黑暗死寂的空街上,等於一同封死在鐵桶裏,再鐘愛的貓也會撕裂你的臉,抓瞎你的眼睛。幸而我為了提心吊膽隨時準備著被搶劫,心不在焉,有點麻木。

而且正在開始疑心,會不會走錯路了?通到夜市金鋪的橫街,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當然順著上坡路比較吃力,摸黑走又更費勁。就像是走了這半天了。正耐著性子,一步一步往前推進,忽然一擡頭看見一列日光光雪亮的平房高高在上,像個泥金畫卷,不過是白金,孤懸在黑暗中。因為是開間很小的店面房子,不是樓房。對街又沒有房舍,就像「清明上河圖」,更有疑幻疑真的驚喜。

貨比三家不吃虧,我這家走到那家,櫃台後少年老成的青年店員穿著少見的長袍──不知道是否為了招徠遊客──袖著手笑嘻嘻的,在他們這不設防城市裏,好像還是北宋的太平盛世。除了玻璃櫃裏的金飾,一望而知不是古中國。貨品家家都一樣,也許是我的幻覺,連店員也都一模一樣。

我買了兩只小福字頸飾串在細金鏈條上。歸途還是在黑暗中,不知道怎麼仿佛安全了點。其實他們那不設防城市的默契──如果有的話──也不會延展到百步外。剛才來的時候沒遇見,還是隨時可以冒出個人影來。但是到底稍微放心了點,而且眼睛比較習慣了黑暗。這才看到攔街有一道木柵門,不過大敞著,只見兩旁靠邊丈來高的卅字架。大概門雖設而長開。傳說賈寶玉淪為看街兵,不就是打更看守街門?更鼓宵禁的時代的遺跡,怎麼鹿港以外竟還有?從前買布的時候怎麼沒看見?那就還是不是這條街,真想不到,臨走還有這新發現。

當然,也許是古□,不是古跡。但是怎麼會保留到現在,尤其是這全島大拆建的時候?香港就是這樣,沒準。忽然空中飄來一縷屎臭,在黑暗中特別濃烈。不是倒馬桶,沒有刷馬桶的聲音。晚上也不是倒馬桶的時候。也不是有人在街上大便,露天較空曠,不會這樣熱呼呼的。那難道是店面樓上住家的一掀開馬桶蓋,就有這麼臭?而且還是馬可孛羅的世界,色香味俱全。我覺得是香港的臨去秋波,帶點安撫的意味,若在我憶舊的份上。在黑暗中我的嘴唇旁動著微笑起來,但是我畢竟笑不出來,因為疑心是跟它訣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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