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北威爾士的短期地質考察旅行後回到家中時,見到了亨斯羅的來信,他告訴我:艦長費支羅伊樂意讓出自己房間的一部分給任何一位青年,只要他志願擔任貝格爾艦航行期間的自然科學家。我以為,在我的《旅行日記》手稿本中,已經詳細記述了當時所經歷的一切情形;在這裡只來談談,那時我立刻想去接受亨斯羅的建議,但是父親卻對此表示堅決反對,不過他還附帶說一句:「要是你能夠找到任何一位有識見的人,他勸告你去,那麼我也將允許你去。」這句話,後來竟給了我好運氣。因此,在當天晚上,我給亨斯羅覆信,辭謝了他的建議。次日早晨,我就到美爾堂去,準備在9月1日去打獵。正在那天打獵的時候,舅父派人來召喚我,他建議要同我一起坐馬車趕回希魯茲伯裡去同父親商談,因為舅父認為,我要接受建議去航行這件事是明智的行為。父親時常肯定說,舅父是世界上有識見的人士之一,因此,他立刻就極其和藹地同意我去航海了。我以前在劍橋大學時,揮霍金錢較多,因此就安慰父親說:「上了貝格爾艦以後,我在花錢方面,一定要拿出神奇的本領來,決不超過您允許給我的定額。」可是,父親卻帶著笑容,反駁說:「可是他們大家都對我說過,你花錢的本領卻很大哩!」 

第二天,我離家前往劍橋,去見亨斯羅,此後又到倫敦去見費支羅伊;一切事情就很快辦妥了。後來,我同費支羅伊相交十分親密,那時他才告訴我,由於我的鼻型特殊,真是險乎遭到了他的拒絕!他是拉伐特爾的狂熱信徒,因此他相信,根據一個人的面容相貌,就可以判斷出他的性格。他懷疑一個具有像我這種鼻子的人,未必能夠有充分的精力和決心去航海。可是我想,他後來就很滿意地相信,我的鼻子證實了他的認識錯誤。 
費支羅伊的性格是奇特的;他具有很多非常高貴的特徵;他忠實於自己的職務,待人很寬大、勇敢,有決斷和不屈不撓的毅力,而且是一個對待他所有下屬的人都很熱情的朋友。他願意忍受種種困難,去幫助他認為值得幫助的人。他是一個美貌的男子,顯著地很像一位具有高度禮貌的紳士;一位駐在里約熱內盧的英國公使曾經對我說,他的待人態度很像是他的舅父,就是著名的卡斯爾利勳爵。可是,他外表上卻一定是遺傳到查理士二世的許多特徵,因為華裡奇醫生曾經給我看過他所收集的照片集,其中有一張照片很像費支羅伊,方才看出是查·伊·沙比斯基·斯圖阿特,即阿爾伯尼伯爵,也就是這位英王查理士二世的非婚生的後裔。 
費支羅伊的性情真是最不幸的。這不僅是表明在容易發怒方面,而且也表明在長期對於那些曾經使他發怒的人繼續不斷發脾氣方面。他的性情通常在清早時候最壞;他憑著自己像老鷹般敏銳的雙眼,總是能夠在軍艦上發覺到一些錯失的地方,於是就大聲申斥一番。當那些下級軍官在中午前彼此交班時,他們就時常詢問道:「今天早晨究竟喝到了多少杯咖啡呀?」這句話的意義是暗示說:「艦長的脾氣究竟怎樣呀?」除此以外,費支羅伊還帶有一些懷疑態度,偶爾也會顯得十分垂頭喪氣;有一次,簡直是近於發狂了。他對我好像時常失去確切的判斷和常識。他待我非常親切,但是也很難同我親密相近;這種親密關係,從我們在同一房艙內共坐同食的情形看來,是必然會隨著發生的。我們兩人曾經爭吵過幾次,因為他在不高興時,就會蠻橫無理。例如,在這次環球航行初期,在巴西的巴伊亞時,他曾經為我所痛恨的奴隸制度辯護,把它讚美了一番,並且對我說:他剛才去訪問過一個奴隸主,那個奴隸主當時把他家中的很多奴隸召喚來,詢問他們生活得是否快樂,他們是否願意恢復自由;而他們大家齊口同聲回答說:「不願意恢復自由。」我聽了這句話以後,就帶著一種大概是譏諷的口吻反問費支羅伊道:他有沒有想到,可以用什麼來保證奴隸們在他們的主人面前所作的回答是正確的呢?這個問題,就使他頓時怒氣衝天,因此他就聲明說,因為我懷疑了他的話,所以我們兩人再也不能夠相處在一起了。我以為,這一次我一定要被迫離開貝格爾艦了;可是,這個消息卻立刻到處傳佈開來了,因為艦長把海軍上尉召去,用咒罵我的辦法來消除自己的忿怒;而我則因為接受下級軍官的邀請,去同他們在一起吃飯,所以反而感到十分心滿意足。可是,在過了幾小時以後,費支羅伊又表現出自己通常的寬宏大量態度,派了一位軍官來代他向我道歉。並且要求我仍舊繼續同他一起生活下去。我還記得一個表明他態度誠實的事例。在普利茅斯,在我們開船離港以前,有一個陶瓷器商人,拒絕航長調換幾件上次向他店中購來的商品,因此艦長就對他怒氣大發。此後,艦長就向那個商人詢問店中一套貴重的瓷器的價錢,並且接著說:「要是你沒有剛才這種不肯通融調換的話,我就會購買你這套瓷器了。」因為我知道,在自己的船艙中已經裝滿了陶瓷器皿,所以我就懷疑他未必真心要購買這套瓷器;當時我一定是在自己臉上顯露出懷疑的神色,因為我沒有幫襯他說一句話。在我們離開了這家陶瓷店以後,費支羅伊就瞅著我說道:「您難道不相信我剛才說的話嗎?」於是我就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有了這種想法。他就沉默了幾分鐘,接著又說道:「您的想法是對的,而我在對這個混蛋東西發怒時,就幹出了這種錯誤舉動來。」 
在智利的康塞普西翁城,可憐的費支羅伊悲傷地幹著辛勞過度的工作,他的情緒非常低落;他痛心地向我訴苦說,他一定要派遣一大隊人去對付當地的居民。我就勸告他說,我以為在這種情況下,對於他的本份來說,是不必這樣去幹的。他接著就狂怒起來,宣佈說,我是一種只知受思不知報答的人。我聽了不發一言,站起身來,馬上就離開了軍艦,回到康塞普西翁去,當時我借宿在城中。過了幾天以後,我再回到貝格爾艦上去,又受到了艦長從前一樣熱誠的接待。雖然這樣,可是海軍上尉卻對我說道:「您這個哲學家,真是可惡透了!我希望您不要再同船老大吵架了!上次在您離開軍艦那天,我真是給他搞得累死了(這艘軍艦正在修理中);可是,艦長卻拖住了我,在甲板上一同來回散步,直到半夜,而且還接連不斷地把您咒罵個不停哩!」 
這種同一艘軍艦的艦長難以和睦共處的情形,由於大家是對抗性地對待他,差不多把他看做是一個叛亂分子,好像是一個人在對付著任何其他的人一樣,還由於那種在軍艦上使他時常要經受的忍耐本領,至少是在我參加航行的期間內要有這種忍耐本領,因而更顯著地惡化起來了。我記得,有一位軍官告訴我一件很有趣味的事例:曾經有一個在阿德文丘艦上的軍需官,貝格爾艦第一次出航時,就是跟隨阿德文丘艦同行的。有一天,他奉艦長之命,到里約熱內盧的一家店舖中去,向店主購買糖酒,那時忽然走進來一個穿普通人服裝的小紳士。軍需官就對他說:「喂!先生,請您費神代勞,嘗嘗這種糖酒,告訴我它的滋味怎樣?」這位紳士遵從他的請求,嘗了糖酒,於是很快就離開這家店舖。那時店主便問這個軍需官道:「您知道嗎?您請求嘗酒味的那位剛才出店門到港口去的人,就是主力艦上的艦長嗎?」這個可憐的軍需官一聽到這句話,就駭得魂不附體,呆若木雞,他手裡握著的一杯糖酒也砰然掉落在地上了;他馬上跑回自己的艦上去。曾經在阿德文丘艦上的一個軍官向我肯定說,從此以後,無論怎樣去勸說這個軍需官,他再也不敢離艦上岸去了,因為他由於那次狎暱舉動而被駭壞了,一直就害怕再見到艦長。 
在回國以後,我只不過偶爾去會見費支羅伊,因為我恐怕會在無意之中得罪了他,使他激怒;此後有一次就發生過這種情形,以致幾乎不能夠相互諒解。後來因為我發表了一本像《物種起源》的非正教的書,所以他對我憤恨不滿(因為他已經成為十分虔誠的教徒)。他在晚年時,顯然完全是神經失常了:這顯然是由於他慷慨好施的本性而發生的。無論如何,在他去世以後,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找出了他償付債款的收據。他晚年的生活是悲慘的——他用自殺來結束了一生,恰好也同他的舅父卡斯爾利勳爵的歸宿一樣;他們兩人的作風和外貌,真是多麼的相似。 
在很多方面,費支羅伊的性格是最高尚的;他是我很少見到的人物,但是那些嚴重的缺點,卻把他的性格搞壞了。 
(參加在)貝格爾艦上的航行,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它決定了我此後全部事業的道路;可是,這卻取決於舅父的建議,要我乘車趕回到30英里外的希魯茲伯裡去,這樣微小的情況;而且也取決於我的鼻型這類瑣小事情哩。像這樣肯干的舅父,是稀有的。我始終認為,應該把我初次受到的真正的思想訓練,即教育,歸功於這次環球航行。當時我接受任命,必須去仔細研究自然史的幾門學科,因而改進了我的觀察能力,不過在航行以前,我的觀察能力已經有相當好的發展了。 
我對於自己旅行所到的各地的地質考察,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因為在這方面要發揮所有的推斷能力。起初在考察一個新地區時,只見到雜亂無章的一大堆岩石,比任何其他情形都難以處理,以致大感絕望。可是,如果把很多地點的岩石的層理和性質以及其中的化石記錄下來,經常對這些記錄進行思考,並且努力推測其他各處將會發現的情形,那麼很快就會搞清楚這個地區的雜亂情況,因而也就多少可以理解到它整個的地質構造了。那時我隨身攜帶了賴爾所著的《地質學原理》第一卷,經常仔細地研讀它;我在很多方面,從這本書中獲得了極大的益處。我開頭考察的第一個地區,就是佛得角群島中的聖地亞哥島;它使我清楚地看出,賴爾所舉出的地質研究方法,有驚人的優點;在我當時帶去的或後來閱讀到的所有其他地質學書籍中,其著者所提出的方法都不能及到他。 
我的另一項工作,就是採集所有各類動物,對很多海生動物作簡略的記述和初步解剖。可是,因為我沒有繪圖本領,也沒有相當的解剖知識,所以我在航行期內所記寫的一大堆原稿,都已經證明是無用的。因此,我浪費了很多時間,但是只有在甲殼綱方面獲得了一些知識,總算沒有白費,因為後來我在著寫蔓足類動物專集時,這方面的知識就對我有用處了。 
我時常在每天某一時間內,記寫自己的《旅行日記》,把我當時所見所聞都仔細而且生動地描寫出來;在這方面耗費了很多的精力;這是一種有益的訓練。我把自己這本日記充當家信的一部分,在遇到適當的機會時就把它分批寄回英國去。 
可是,上述的各種專門的研究工作,在同我當時養成的一種習慣相比時,就顯得不重要了;這種習慣就是:勤奮的勞動和對自己所研究的任何事物的專心注意。凡是我思考過的或閱讀到的一切,都同我已經看到的或者有可能看到的事物有直接的關係;這種運用腦力的工作方法的習慣,在整個5年的環球旅行期內一直繼續著。我確信,正因為有了這種習慣,才使我能夠在科學方面作出自己的一切成績來。 
現在我在回顧往事時可以看出,我對科學的愛好怎樣會逐步增強起來,而超過了對其他一切的興趣。在環球旅行最初兩年內,我仍舊保持著原來的打獵嗜好,幾乎是竭盡全力地去幹著;為了要採集標本,我親自去獵取一切鳥獸;但是此後,我就越來越經常地把獵槍交給自己的僕人,最後終於完全由他一人去獵取鳥獸了,因為狩獵工作會打擾我的研究工作,尤其是妨礙了我對某一地區的地質構造的勘察研究。我曾經發現,不過是無意識地和不知不覺地發現:觀察和推斷工作的樂趣,確實是遠勝於任何的手藝和打獵工作的樂趣。在我身上,野蠻人的原始的本能,逐漸給文明人的後天習得的愛好所替代了。在這次環球旅行期內,我的思想,由於受到自己這些工作的影響而發展起來了;這種情況,大概可以用我父親所講的一句話來表達;父親是我生平所見到過的最敏銳的觀察家;他的性情,有懷疑主義的傾向,而且完全不同於顱相學的信徒;當我在完成環球旅行後回家時,他一見到我,就轉身向著我的姐妹們,並且高聲呼道:「啊!原來他的頭型完全變樣了!」 
現在回頭再來談談環球旅行方面。9月11日(1831年),我隨同費支羅伊出發到普利茅斯去,短期探望貝格爾艦。後來又回到希魯茲伯裡,同父親和姐妹們正式作長期的告別。10月24日,我到普利茅斯旅居,一直逗留到12月27日那天:貝格爾艦終於離開英格蘭海岸而開始環球航行了。在這以前,我們曾經試航過兩次,但是每次都給強烈的暴風驅回港內。在普利茅斯逗留的這兩個月內,我雖然用種種方法來克制自己,仍舊感到這是我一生中最不幸的時期。當時我一想到要這樣長期遠離所有自己家中親戚和朋友時,就顯得沒精打采;而且當地的天氣,又使我覺得好像是陰霾重重,難以言表。除此以外,我還受到心悸和心痛的折磨,真好像很多無知的青年,尤其是像一個醫學知識膚淺的人那樣,就自信息上了心臟病。我沒有去就醫求診,因為恐怕醫生一定會對我下判斷說,我不適宜去航行;可是,我卻堅定不移,甘冒一切危險,決心要去航行。 
在這裡,不必再來談到這次環球旅行時所經歷的事件,就是我們到了哪些地方,干了哪些工作,因為在我那本已出版的《考察日記》一書中,已經作了十分詳細的敘述。直到現在,熱帶地區的植物界的壯麗景象,依舊比任何事物更加栩栩如生,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可是,巴塔哥尼亞高原的浩浩無邊的大荒漠,還有火地島的森林密佈的崇山峻嶺,當時卻使我心頭激起了宏偉的景象,因而也始終在我腦海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當地未開化土人的赤身裸體的形象,也是我永遠不能忘懷的。我曾經騎馬或者乘坐小船,穿過荒無人煙的偏僻地區,作了多次的考察旅行;其中有幾次,歷時達幾星期之久;這些旅行是很有趣的;當時行路艱難,有相當的危險,但是我卻不因此感到膽怯,以致中途折回,而且後來就習以為常,根本不顧這一切了。我異常滿意地回想到自己的幾項科研工作,例如我解決了珊瑚島的形成問題,闡明瞭一些島嶼(例如,聖海倫娜島)的地質構造。還必須指出,我發現了加拉帕戈斯群島中幾個島上的動物與植物之間的奇異關係,還發現了這個群島和南美洲大陸上的生物之間的奇異關係。 
在談到我自己方面時,據我所能作的判斷,在環球旅行期內,我由於對研究工作感到異常高興,殷切希望要把自己所發現的一些事實,增添到自然科學的偉大的知識寶庫中去,所以總是竭盡全力地不斷工作著。可是,我還有一種雄心壯志,很想在科學家中間取得相當的地位:我這種雄心壯志,究竟比我的大多數研究科學的朋友,是大些還是小些呢?在此不再來作出斷定了。 
聖地亞哥島的地質情況,使人很感驚奇,但也是簡單的,就是:從前有一股熔岩流,覆蓋著那裡的海底,把海底表面的近代貝殼和珊瑚碎屑層燒結成一種堅硬的白色岩層。此後,由於地殼變動,整個島就上升到海面上來了。可是,這一道白色的岩層,卻給我看出了一個重要的新事實,就是:這些曾經活動過的和噴發過熔岩的火山口,其周圍的地面後來又沉降到過海面下。那時候,我初次發生了一種想法,也許我可以把自己考察過的各地區的地質情況寫成一本書;這個想法當時竟使我高興得全身發抖起來。這真是我一生難忘的時刻啊!我能夠多麼清晰地回想到:當時我正坐在這個島的低矮的熔岩峭壁下面的海灘上休息著,炎熱而眩目的陽光照射在我身上;附近生長著幾種奇異的荒漠植物;而在我的腳邊,還有活的珊瑚體;它們生長在退潮後留下的水潭內。在環球旅行的後期,費支羅伊請我念幾段我自己的《旅行日記》;他聽了就宣告說,這是有出版價值的;因此,我又有了出版第二本書的希望啦! 
在我們的航行將要結束時,我在阿森松島上收到了家信;姐妹們在信中告訴我:塞治威克已經訪問過我的父親,他對父親說,我將列名在卓越的科學家中間。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怎樣會打聽到我的任何工作成績,但是我聽說(我以為是在以後的來信中知道),亨斯羅在劍橋大學哲學會上,把我寫給他的幾封信宣讀過,並且把它們刊印出來,作為私人散發品。我已經把自己發掘到的化石哺乳類動物骨骼托運給亨斯羅;這些採集品也引起了古生物學家們重大的注意。我在閱讀了這封信以後,就用跳躍的步調,攀登到阿森松島的山頂上去,舉起自己的地質錘,用盡全力,去敲擊火成岩的巖壁,砰砰砰!所有這一切,都表明我的雄心壯志有多麼的大;可是,我認為,我可以真心實意地說,後來我雖然十分重視我的朋友賴爾和霍克等的讚揚,但是對一般大眾的意見卻不關心。我並不是想說,我著的幾本書獲得了好評或者是銷數很大,這還沒有使我感到滿意。但這種滿意只不過是暫時性的,因此我確信,我決不應該為了爭取名譽而越出自己應該走的道路。 
(畢黎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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