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丹·敘事動力被忽略另一面 - 以《蒼蠅》中的 “隱性進程”為例 (4)

老板想 ,這 倒是個有膽量的小鬼,他不由從心裏對這蒼蠅的膽量感到佩服。對付事情就要這個樣子,就是需要這種精神。千萬不要悲觀 ;這 問題無非是個……誰知蒼蠅這會又辛辛苦苦地忙完了;老板正好來得及把鋼筆再蘸一 下,在 剛剛弄乾凈的蒼蠅身上不偏不倚地又滴下一滴 墨水。這 回怎麽樣呢? 開 頭 一會 叫人捏了把汗 (A painful moment of suspense followed)。可是一看哪,前腿又在動了;老板不由大大松 了一口氣 (feltarushofrelief)。他俯身對著蒼蠅,溫柔地對它說 ,“你這個機靈 的小……”他還 當真想 出個妙主意,對著蒼蠅吹氣,幫它身子快乾。盡管如此,那只蒼蠅掙紮起來 已經顯得有 點膽 怯 無力 。老板 決定 最 後再來 一次 ,他把鋼筆又深深 蘸進墨水壺裏 。

果然不錯 (It was)。最後一滴墨水滴在濕透的吸墨紙上 ,又濕又臟的蒼蠅躺在墨水裏 ,再也不動了。只見它後腿粘在身體上,前腿已經看不見 了。“快,”老板說,“上勁 些!”他用鋼 筆去挑動蒼蠅—— 白費勁。什麽動靜也沒有 ,蒼蠅死了。

老板用裁紙刀尖把蒼蠅挑起 ,甩在廢紙簍裏。不料心裏突然感到一種難熬的痛苦 ,不禁害怕起 來 。他猛地跳起身來 ,按 鈴 叫梅西。“給我拿點乾凈的吸墨紙來,”他嚴厲地說 , “快去。” 這 只老狗輕輕退出去 了 (the old dog padded away)。他又納悶起來,剛才他在想什 麽呢?是什麽事情來著?是……他掏出手絹,在領子裏擦擦脖子。

他無論 如何也記不
得 了。(著重點為引者所加)。這是作品的最後一個片段。以往批評家在闡釋時,往往聚焦於老板殺死蒼蠅的施虐和殘忍 。 然而 ,從敘事進程的角度看 ,老板先是帶著憐憫之心 ,把看上去呼喊 “救命 !”的蒼蠅解救了出來 ,在蒼蠅準備 飛走時 , “老板想到個主意”,這才發生了從救命到奪命的轉折 。老板想到的是何主意 作品沒有交代 。但若仔細考察作者的遣詞造句 ,則不難 發現,老板是想通 過蒼蠅來檢驗 自己的生存能力 。他與蒼蠅逐漸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

他往蒼蠅身上滴下第一滴墨水後 ,文 中
出現了用 自由間接 的形式表達 的老板 的內心想法 :“它會 怎麽辦?的確會怎麽辦!”蒼蠅掙紮成功後 ,老板對蒼蠅 的膽量感到佩服,這時文中又出現了老板的內心想法 “對付事情就要這個樣子 ,就是需要這種精神”。不難看出,老板這時已經把自己擺在了 “有膽量 的”蒼蠅的位置上。又滴了一滴 墨水之後,老板很緊張 ,產生 了揪心的懸念 ,蒼蠅開始活動之後 ,老板 “不由大大松了一 口氣”——他已經把 “有膽量的”蒼蠅當成了自己的替身 ,與其說是為蒼蠅擔心,不如說是為他自己擔心 。正因為如此 ,老板會對 著蒼蠅吹氣 ,幫它身子快乾 。看出蒼蠅已經 “有點 ”膽怯無力了,老板決定最後再滴一滴墨水 。他原 以為蒼蠅能最後掙紮出來 (畢竟只是 “有點”膽怯無力),也以此最後證 明 自己的膽量和能力 ,所 以對著蒼蠅說 :“快,上勁些 !”,還用鋼筆去挑動蒼蠅 ,但卻 只是 “一白費勁” (And he stirred it with his pen — in vain)。

曼斯菲爾德用一個破折號對老
板 的 “白費勁”巧妙地進行了強 調。而老板 的 “白費勁 ”是對跟蒼蠅認 同的老板之 自負的微妙反諷 。此前 出現的 “果然不錯 ”,是敘述者 的評論 ,指的是蒼蠅無法再繼續生存 ,這與老板滴最後一滴墨水時的願望暗暗形成對照 ,產生了反諷的效果 。老板曾經把 自己的虛榮 自傲放~1.1JL子身上 ,兒子死後 ,他就整個垮 了。

此時 ,他又把 自己的虛榮 自傲放到蒼蠅身上 ,蒼蠅死後 ,他 “心裏突然感到一種
難熬的痛 苦 ,不禁害怕起來” (But such a grinding feeling of wretchedness seized
him that he felt positively frightened)。曼 斯菲爾德采用 了 “grinding”一詞來修飾老板 的痛苦情感 ,該詞有 “似乎會一直持續下去” (seemingly without end)的含義。 兒子戰死時 ,老板認為自己會痛苦一生 ,而實際上不久就通過其他方式滿足了 自己的虛榮心 ,不再為喪子而悲傷。此時,他又因自己所認 同的蒼蠅之死而感到 “似乎會一直持續下去” 的痛苦 ,而實 際上很快就會通過其他方式滿足自己的虛榮 自傲 ,這從他對 梅西居 高臨下 的 “嚴厲 ”命令 ,並把梅 西視為一 只“老狗 ”就可見 出。請看前面的相關描寫 :

伍德菲爾德走 了。老板就這 麽待在Jt~JL,待 了很久,兩眼茫然盯著。這時那頭發灰 白的辦公室職員 [指梅西]一直看著他 ,從他那 間小房 間躲躲 閃閃地走 出走進 ,就像 一條狗希望主人帶它出去溜溜一樣。

雖然此處的視角是敘述者的 ,但將老梅西描述成一條狗則是敘述者對老板自傲眼光的戲仿 。在 自傲 的老板眼裏 ,頭發灰 白的老員工只不過是一條狗 ,而 “輕輕退 出”、“躲躲閃閃”也反映出老梅西 的低三下四,這顯然是為 了迎合 老板的虛榮自傲 。

作品以老板的健 忘作為結 尾 ,這與 “蒼蠅 ” 的標 題看上去無 關 ,與 戰爭、
死亡 、悲傷等主題看上去也不相關。但是 ,對於反諷老板虛榮心的隱性敘事進程
則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請對比下面這兩個片段 :

(1) “我想講給你聽一件事,”老伍德 菲爾德說,他眼睛變得迷迷蒙蒙的,回想著 ,“咦,是什麽事來著?今兒早上我出門那會兒還記在心上呢。” 他的手打著哆嗦,臉上沒給胡子遮住 的地方 出現 了塊塊紅斑。老板心裏想,可憐的老家夥為日無多了。

(2)他 [老板] 又納 悶起來,剛才他在 想什 麽呢?是什 麽事情來 著?
是……他掏 出手絹 ,在領 子裏擦擦脖子。他 無論 如何 想不起來 了 (For the
life of him he could not remember)。

片段 (1) 出現在伍德菲爾德告訴老板他兒子的墳的事之前。在開篇 ,老板
面對伍先生的病弱而洋洋 自得 ,而在面對伍先生 的健忘時,老板的優越感在文中
達到了頂點 ,居高臨下地想著 “可憐 的老家夥 ”活不長 了。如果說伍先生的健
忘給了老板極強的優越感的話 ,我們在作品的結局卻看到了老板與伍先生相似的
困境和窘境。

片段 (1)中的伍先生因為想不起來而著急 ,臉上 “出現了塊塊紅
斑”,而片段 (2) 中的老板 也 因為想 不起 來而著 急 ,身 上 冒出了冷汗 ,只好“掏出手絹 ,在領子裏擦擦脖子 ”。曼斯菲爾德采用 了 “無論如何”來強調老板的健忘。作品的最後一句在讀者的閱讀心理中位置顯著 。作品很突兀地以 “他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了”戛然終結 ,突出了老板的健忘 。這是對老板虛榮 自傲的強烈反諷 :他跟老伍先生 同樣健忘 ,沒有理 由把 自己擺到居高臨下的優越位置上。

在這個男性人物主宰的世界裏 ,只有一處涉及老板和女性 的關系。老板請伍德菲爾德喝威士忌時,後者提到其妻女不讓 中了風的他喝烈酒 ,老板則 大聲說 :“哎 ,這方面咱們 比女人懂得多一點”,接著倒 了不少威士忌讓伍先生喝。然而 ,中了風的人應避免 (多 )喝烈酒是男女共有 的常識 ,且伍先生就坐在旁邊 ,完全沒有必要 “大聲說” (cried)。通過讓老板居高臨下地否定他本應具備 的常識 ,且洋洋 自得地大聲表達 自己的優越感 ,作品對老板的 自傲進行 了微妙的反諷。

隨著隱性敘事進程的發展,老板的老朋友、辦公室 、女人 、老員工 、兒子和蒼蠅都成 了映襯老板虛榮 自傲 的手段 ,構成了一股貫穿全文的反諷性 暗流。值得強調 的是 ,這種隱性進程中的反諷不同於通常的反諷 ,它往往有賴於前後敘事成分暗暗的交互作用。譬如 ,結局處 “他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本身並不帶反諷 ,只是在跟前面老板對伍先生的健忘產生的優越感相連時 ,才產生反諷意義。即便有的文本成分本身具有反諷意義 ,這種反諷性也很可能會通過與隱性進程中相關文本成分的交相呼應而得到加強 。結尾處對老板健忘的反諷就加強了開頭對老板“坐鎮在辦公室中央 ,眼看著這個虛弱的老頭子圍著 圍脖兒 , 自己真正地 (so1.id)、深深地感到心滿意足了” 的反諷——老板的 自鳴得意缺乏 “solid” 的根基。

結尾處對老板將老梅西視為 “老狗 ”之虛榮 自傲 眼光 的戲仿 ,也是通過與前面更為詳細的類似戲仿相呼應而增強了反諷性。

值得一提的是 ,生活中的曼斯菲爾德對虛榮心十分反感。在 1921年給朋友的信中 ,她在介紹 了 自己創作 《布裏爾小姐》 時精心采用 的技巧後 ,馬上說明自己 “不是出於虛榮 ,而只是想解釋寫作方法”。在 1920年給愛人的信 中提到厭惡某地居 民的 “精神癱瘓”時 ,說的是這些居民的 “虛榮和醜惡” (vanity and ugliness)。 她在 1918年給愛人的另一封信 中談到,她的寫作有兩個 出發點,一是努力去表達 “微妙的、可愛 的事物”,另一個則是 “反對腐敗 的吶喊” (a cry against corruption);她 “正在屬於第二種情況的深海上全力出航”。 她在不少作品裏反諷 了人物的虛榮心這種 “腐敗”。在評論 《蒼蠅》 時 ,不少批評家認為老板身上有曼斯菲爾德 “自私和殘忍” 的父親的影子,但他們沒有註意到, 《蒼蠅》 中老板的 自私表現為一種虛榮自負——對老朋友的不幸感到自鳴得意,將兒子當成滿足自己虛榮心的工具 ,將老梅西視為一條 “狗 ”。曼斯菲爾德通過隱性敘事進程對這種自私的虛榮進行了富有倫理教益和藝術價值的深層反諷 。


四、隱性進程與顯性進程的關系

本文開頭曾提到 ,隱性進程之於顯性進程往往呈現一種或補充或顛覆的關系。《蒼蠅》中的隱性進程屬於補充型 。作品的表層情節圍繞戰爭 、死亡 、悲傷 、施害/受害、無助等展開 ,對老板虛榮心的反諷僅僅構成一股深層暗流。但如前所提 ,看不到隱性進程 ,就有可能對顯性進程的某些成分產生誤解。在這種情況下 ,對隱性進程的挖掘 ,也有可能會顛覆以往對這些成分的理解 。讓我們首先看看老板這個中心人物形象 ,以往批評家認為 :

[1]老板是惡毒力量的象征 ,行為卑鄙,缺乏動機 ,代表 了把自己的兒子送到殘忍的戰爭 中遭受屠宰的那代人。 [2]老板也是 一個上帝般 的人物 ,用李爾王的話說 ,是為 了戲弄而奪人之命。大多數批評家都認為,讀者起初對老板 的好 印象隨著故事 的發展不 斷被 削弱。有些批評家提 出, [3] 最後可 以將老 板 看 成 一 個 施 虐 受 虐 狂 ,他可能把兒子嚇倒了 (I likely cowed his son),正如他這麽對待伍德菲爾德和他的職員一樣。[4]他是一個欺負弱小者 ,為了自己孩童般的樂趣而折磨蒼蠅,其失落感只不過是一種自憐 。 然而,有的批評家提出, [5]不應將老板視 為冷漠無情的人 物,他在 一只普通家蠅身上做 的實驗表 明他在 無意識地對 生活的意義進行形而上學的探詢。他短暫地得到 了答案 ,但他感到害怕,很快擺脫了這 一答案 (pushed it out of his mind)

這是 Gale出版的《短篇小說評論》 對歷代相關批評觀點的總結歸納。

第一
種觀點有失偏頗 ,因為老板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一心想讓兒子繼承自己的事業 ,而不是想讓兒子去當炮灰 。

第二種觀點有道理 ,因為 “蒼蠅” 的標題和老
板手中的蒼蠅確實使人想起 《李爾王》中的著名詩行 :“我們在天神掌裏 ,等於是蒼蠅在頑童手中,/他們為了戲弄 ,而把我們殺害。” 但這種觀點具有片 面性 ,因為老板也是為了檢測自己的膽量和能力才一次次往蒼蠅身上滴墨水。對隱性進程的挖掘有助於我們更全面地看問題。

第三種觀點缺乏依據 ,因為虛榮的老
板是把兒子當成自己的化身 ,希望兒子像自己一樣能幹和自信 ,他對兒子的態度截然不同於他對伍德菲爾德和梅西的態度 。

第四種觀點與第二種大同小異 ,具有
同樣的片面性 ,而且只看到老板的 “自憐 ”也無法解釋結局刻意突出的老板的“健忘”。

第五種觀點可備一說 ,但忽略 了老板的試驗與老板的虛榮心之關聯 ,
而且說老板主動 “擺脫了這一答案”與老板極力 回憶而不得的文本事實形成相反走向。

即便老板是在 “無意識地 ”對生活的意義進行形而上 的探詢 ,我們也
需要看到 老板 “想到個主意 ”,有意識地在蒼蠅身上檢測自己的膽量和能力 。這兩種探詢構成了兩種互為補充的局部敘事動力。(找尋索引請點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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