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芳草天涯 (16)

2006年8月9日郁風

信紙的天頭和邊角,還補進了幾行顯然是意猶未盡的文字:

我保存了不少交響樂密紋大唱片直到“文革”,被抄家的紅衛兵一摞摞地敲碎!

(你的書也讀了一些,對於“流浪”很感興趣。)

此信寫完,因找不到地址,你明明寫下,但那紙條不知在哪裏。用Email問《萬象》主編,他當天就回覆了。8月18日

字行之間,只見一片熱得燙手的赤子之心!苗子、郁風兩老都已年過九十,可是樂天、調皮、銳敏依舊。那天在保利劇場巧遇郁風大姐,她告訴我:當天是她的90歲生日,她特意請兩位年輕親友陪著來看新潮的“多媒體話劇”《琥珀》,以作慶祝!

此信雖短,可是情趣、樂思、史料兼備。其中至少理清了拙文《愛樂瑣憶》的一段愛樂迷惑:在西方並不流行的老柴的《如歌的行板>,原來最早是由徐遲等左翼文化人在三四十年代推介而流行開來的。我想,郁風大姐此次欣然命筆,恐怕還因為,拙文中提到的20世紀80年代京中的“趙越勝沙龍”,讓她遙念起抗戰年間陪都重慶文化人相聚的“二流堂”吧——兩老曾因此在“文革”中罹罪,關進秦城監獄若幹年。回到家中,翻出郁風大姐贈我的大作《故鄉故人故事》細讀。一讀之下,更是“大驚失色”——都知道郁風乃30年代一代文豪郁達夫的至親侄女,原來,她在十七八歲的青春年華,還曾在叔父郁達夫的陪同引領下,和魯迅先生一起吃過飯,親聆過魯迅的教誨,並接受過魯迅題贈的畫冊!啊呀呀,你如今捧著的手澤,可是直接沐浴過現代文學的兩座雄山大岳——魯迅、郁達夫的雨露風華的呀!

不怕說來丟人,這個學期正在給耶魯學生上《現代中國小說選讀》課,教的就是魯迅、郁達夫等“五四”一代作家的作品。我把郁大姐的信帶到了課堂上,不無炫耀地,指著課本裏的魯迅、郁達夫們,向洋學生們講述郁風與魯迅、郁達夫的掌故,講述“蘇老師”跟郁風、黃苗子交往相聚的種種趣事。哈,學生們的藍綠眼睛,簡直像彩燈一樣亮起來了!仿佛魯迅和郁達夫,一下子從“蘇老師”手上的書簡裏走下來,活現在教室座席中間。從郁風、黃苗子一直連通到魯迅、郁達夫的文化血脈,一下子熱騰騰、滾燙燙地,連通到這些“紅須綠眼”的洋孩子身上!

放下信,我馬上給張充和先生打了電話。約好選一個我課少的周日上午,從她家往苗子、郁風的北京家裏打一個越洋電話,好讓三位加起來超過280歲的老兄妹、老至交好好敘一敘。

那天,給張先生捎來郁風送給“充和四姐”的小禮物——一把藍印花布的精美折扇(附上的小名片上寫著:“四姐妝安”),只年長一兩歲的“老姐姐”樂得直拍手:“他們最懂我!知道我喜歡藍印花!我就是喜歡藍印花!”

第二天一早,電話掛通,獲悉郁風大姐因為嗓子嘶啞多時住進了醫院做檢查,苗子和充和兩老互道著珍重問候,歡快地敘著舊事,談吐的神采顯得何等年青!我在中間不時穿插著接話,忽然心中一動:一個愛樂話題,一本《萬象》雜志,將兩洋相隔的老輩人和兩代人,聯結成忘歲之交忘年之交,這是人生何等的奇緣、大緣!

放下電話,充和老人還興味盎然,談起我從南京帶回來的一把名為“霜鐘”的古琴,她眼睛一亮,把我引到樓上,向我展示她的一件伴隨大半生的心愛寶物——一把名曰“寒泉”的明代古琴。晨光下,蒼潤高古的琴面,流水斷紋隱隱。那是古琴一代宗師查阜西,當年送給她的結婚贈禮。

“寒泉”對“霜鐘”,這也是一段奇緣,卻是需要另一篇文字才能盡述其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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